2.舊友
宰相府的管家姓趙,是個花甲老頭,一隻眼睛有時會看不清東西,但他的腦子可從來不糊塗。
今天他很煩惱,雖然一般總是他讓別人覺得煩惱。
二公子不肯吃東西也不是頭一回了,他也知道那些下人們本就不肯好好服侍——誰會對一個瘋瘋癲癲的主子獻殷勤?
是真瘋,是沒有一點好處可以討的瘋。
不過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因為他是主子,明面上還是服侍他,暗地裏卻都存着讓他自生自滅的心思,俗話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就是這個理。
但今天不一樣了——夫人發話說,讓他自己看着辦!
但趙管家畢竟只是管家,玉旻齊是主子,他自己也想甩手不管餓死他算了,可他真的沒這個膽!
趙管家背着手在廳堂里來回踱步,時不時捋着稀疏的鬍鬚。
玉旻齊這是一件。煩。還有一件,就是半個月前就開始高燒不退、在炕上躺了十多天且花光了所有的銀子,並在昨天氣息奄奄抬出去的小廝秦曄——活過來了!
但楊媽帶他過來時,他目光獃滯,雖然手腳都好,看上去沒病沒災,但問他什麼全不知道,就連自己這個當了十年的管家姓趙他都不記得了!
這可好,一主一仆,堂堂宰相府里出了兩個傻子!
——那秦曄有可能是裝傻也說不定。
香案上三炷香齊齊燒完,趙管家忽然止了腳步,將乾瘦的身子板挺直——他已經有了主意!
傍晚的時候楊媽帶着秦曄找了新的住處——宰相府一角的一間小破屋。
木門上的裂縫有手指粗,可以完全看到屋內。推開門時,灰塵撲面,秦曄忍住潮濕腐朽的味道仔細查看裏面,只見空空蕩蕩的只列着兩個矮炕,蜘蛛網也結了許多,看上去許久沒有人住了。
昨晚上把病得只剩一口氣的人抬走之後,秦曄的被褥就不知被誰拿出去賤賣了,連他原來還有的兩身衣裳也怕着不幹凈,都一把火燒掉了。
原先的住處自然是不能回去了,嫌他晦氣,況且燒了秦曄的衣服。這間屋子荒廢了許久,管他願不願意,都是這兒了。
被褥最早明天府里才給添上,秦曄不禁感嘆這皮囊生前可是真的命苦。
楊媽走後,秦曄在屋裏前後轉了三遍,確認除了蜘蛛網和三個土炕,真的沒有其他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
想着也對,這個秦曄看來是這什麼宰相府的下人,傳說中的被剝削階級——這裏本來就是睡覺的地方,白天出苦力,賞頓飯,晚上給個睡覺的地方,累成狗還是自生自滅那種——當然此時秦曄沒有意識到“賞錢”這個神奇的東西存在。
認命?
認命!——先認了才有命不是?
心意已定,秦曄挑了離門最近的一張炕,開始準備打掃起來。秦曄屋子前面是個天井,天井很寬,因用磚石鋪成路面,所以沒有雜草叢生。但院內石桌石凳的縫隙中卻擠滿了膝蓋高的雜草。左右兩側是高高的圍牆,只有一個角門。
東南角卻有一小片野菊花,似是無意中生根落戶,開得正茂。穿過天井也有一間屋子,但房門緊鎖,鎖鏈都生鏽了,顯然許久沒有人居住。這間屋子外面的牆根處橫躺着一根破掃把,秦曄見四下無人,便先拿去用了,琢磨着既然沒有人住,先拿根掃把用沒什麼大不了吧?
打掃完畢,天已經完全黑了。沒有蠟燭,屋子裏黑乎乎的,弄得秦曄心裏毛毛的,覺得自己被人丟棄了一樣。
先躺着歇會吧——秦曄關上門,但一躺在矮炕上,秦曄睜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頂,就覺得鼻子發酸,難受的想哭。
就在昨天這個時候,他下了最後一節課,跟幾個狐朋狗友跑到外面撮了一頓火鍋。吃完火鍋,他接到母親給他打的電話,讓他好好學習,不要睡懶覺逃課,天冷了要穿秋褲。
眼淚這東西既然怎麼忍都忍不住,秦曄也就不忍了。
“篤篤篤——”
傳來一陣敲門聲,秦曄慌忙抹乾眼淚,“誰呀?”
“是我呀,秦曄,睡了么?”
秦曄聽了聲音,知道是白天那個少年小魏。這個少年似乎跟自己比較熟,看他白天的反應,是朋友無誤了。忙又抹了一把臉,道:“你等一下——”
秦曄爬起來拍了拍身上,忙就過去開門,果然是白天那個少年。少年身後不遠處卻有一人手中提着一盞燈籠,秦曄仔細瞅了瞅,原來是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不禁一愣。
少女見秦曄看到她了,低頭微微一笑,便快步走上前來。
小魏笑着打趣他:“腦子壞了,指不定見着蓮兒就好了。”
少女盈盈上前,秦曄仔細瞧她,見她容顏俏麗,眉眼含笑,映着燈籠的暖光,更覺得和善可親。
少女抿唇一笑:“看夠了沒有呀?”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秦曄今年20歲,雖然皮相自認不錯,但出於自己並不知道的原因,還沒談過戀愛,被女孩子這樣含笑看着的次數也是0。
秦曄有點不好意思,“嘿嘿……”
少女變戲法似的從身後變出一個提籃,在秦曄眼前晃了晃:“晚飯還沒吃吧?我們給你帶了點飯菜,你快趁熱吃。”
正好天井裏有個石桌和三副石凳,少女把燈籠和提籃放到石桌上,擺出碗筷,三人坐下后,少女便把提籃放到地上,把飯菜推到秦曄跟前。
秦曄心頭一陣暖意,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能有人待自己如此,已是莫大的幸運。
小魏見他沒動筷,便道:“我們都吃過了,猜到今天沒有你的飯,蓮兒央她爹悄悄帶給你的。”
小魏在旁邊看着他吃,低聲道:“秦曄,你今天到底怎麼啦?白天裏那些奇怪的話是誰教你的?”
秦曄咽下口中的青菜豆腐加米飯,低頭用筷子在盤子裏緩慢地畫圈。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面去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那邊跟這裏完全不一樣,我——”
秦曄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
“所以你醒了之後,就忘掉我們啦?”
秦曄微微點了點頭。
少女聽罷,伸出手來握住他一隻胳膊,秦曄愣愣地看着她,見她笑道:“這也無妨,不就是失憶了嘛。就當我們重新認識一次好了。我叫紅蓮,我父親是府里的廚子吳叔,”又指了指旁邊的小魏,“他叫魏清,我們三個人是從小玩到大的,你都記住啦?”
秦曄用力點了點頭,他真的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好。他覺得老天給他開了個玩笑,但又沒有完全忘掉他,還記得給他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安排了朋友。
名叫紅蓮的少女又道:“你慢慢吃,想必府里的主子們你也不記得了吧?你也知道了,這兒是宰相府,上頭宰相大人夫人還康健着就不必說了,夫人是大公子的親娘,二公子和三公子的母親都去了。大公子成了婚,三公子還小,是現今天子的伴讀,常在京城,很少回來。
“至於二公子嘛,你只要記着你是下人的身份,別違背了他的意思就好,日子久了就習慣了。”
秦曄點點頭,想着往後要小心待這些人,別出什麼差錯才好。
儘管這些大公子二公子的快把他弄糊塗了。
紅蓮和魏清又與他說了一會府里的事物,臨走時叮囑他幹活時千萬不要偷懶,待他吃完飯,便也就去了。
魏清後來又跑過來給他遞了一床舊褥子,要他先湊合著。折騰了一天,秦曄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但入了秋,夜裏涼氣重,秦曄後半夜還是被凍醒了。
醒了之後秦曄就怎麼也睡不着了。索性揭開褥子,要去外面轉轉。
月亮已升至中天,銀白的月光從門縫透進來,灑在秦曄床前。
冷不丁透過手指粗的門縫往外瞧時,秦曄嚇了一跳——
只見天井裏面有個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飄動,輕捷如鬼魅一般,忽左忽右,時慢時快,竟然沒有一丁點聲音!
見鬼了?秦曄忙揉揉眼睛,經歷了穿越,也沒什麼能嚇到他了。
再看時,只見天井裏面鋪滿了一地銀光,原是一人身着黑衣,烏髮如瀑,身姿曼妙,手中舞着一把銀光爍爍的長劍。
秦曄竟然看痴了。好幾次想看清這人的面容、辨一辨是男是女時,卻被這人飛舞的衣袖與髮絲擋住,但秦曄可以想像得到這張臉定有着傾城之貌。
但因一襲黑衣,又使人無故想到冰冷與殺戮。
秦曄繼而想到了自己看過的武俠小說,說不定老天安排他在這裏遇到這個人,能傳授給自己武功秘笈之類的呢?
有了絕世武功,還怕擺脫不了家奴的悲慘命運?
主意已定,秦曄也沒有多想,便打開了房門,撲通一聲跪下,向著黑影喊話:
“大俠,請收下我的膝蓋!”
秦曄喊完了話,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忙改口:“請收下我做徒弟!”
那個身影自打秦曄開門時就立即停止了舞劍,背對着秦曄,收起長劍豎在身後。
秦曄默默感嘆,就是只看背影也堪稱完美。
但這個完美的背影站住停了一會,什麼也沒說,邁步往前走了。
秦曄急了,忙跑到天井裏面,“等下,別走別走——”
黑色的身影猛然停下腳步,微微偏過頭來,秦曄隔着老遠都能感覺到殺氣,忙閉口不說了。
不好,打擾了人家練劍,要是個暴脾氣這人會不會要殺自己?
只停了一瞬,秦曄聽到很低的一聲輕哼,前面的人將長劍從身後緩緩滑下,然後劍尖指向了他身側的那一叢野菊,隨即手腕迅速發力,劍刃竟將那幾朵花挑下拋向空中。
秦曄看痴了,獃獃地站在原地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那人躍身向前,在空中輕盈地揮舞着長劍,沒幾下,那原本拋向天空時飽滿的的花朵都散成了盈盈飛舞着的花瓣。
但隨即,這人一揮長袖,在花瓣落地之前,竟齊齊向秦曄鋪灑了過來。
秦曄猝不及防,本以為自己在欣賞“天女散花”,沒料到這些花瓣會飛向自己,便下意識就用手遮住臉。
但當秦曄想要把手放下再次睜開眼時,卻發現身體動不了了!
有人在他脖子後面重重一擊,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只可惜,那人揮袖轉過身來時,到底沒來得及看清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