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番外、韓府二三事(二)
睡一覺就好了……我保證……
當時,韓昀只是固執的每日帶着花蜜糖去學堂,想着兌現那未完的諾言。蜜糖壞了就再買新的,銀錢不夠就幫書齋抄書換錢,熬五個晚上抄三本書才足以換一小塊蜜糖。即便是這樣,六月荷花蜜糖、八月桂花蜜糖、臘月的梅花蜜糖還有三月的桃花蜜糖……足足兩年,韓昀身畔的花蜜糖就沒有斷過。
可惜始終沒遇到想遇的人。
再相見時,穀梁薇已不是曾經可以自由出入書院的小丫頭。換了男裝、扎了髮髻,小丫頭搖身一變,成了偶爾以書童名義跟在杜方、穀梁翰身後混入書齋的小跟班。
而韓昀從見到那個纖瘦弱小身影開始,目光就再沒離開過。強自隱忍到午間休憩的時分,韓昀避開旁人悄悄來到獨自在書院角落裏編花環的穀梁薇身旁。
拿出一直帶在身邊的花蜜糖。
“喏,給你。”少年抿着唇淡淡道,清冷的神情彷彿只是在遞一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期待的欣喜面容沒有出現。穀梁薇只是望着散發香氣的糖,偷偷喉頭吞咽了一下,握着編到一半的花環警惕的後退了兩步問道:“你是誰?”
……
“大人,謝公子求見。”趙修的聲音打斷了韓昀的回憶。
來到書房,謝清壓低聲音道:“你先前讓蘇妍查的事,已經明了。”
韓昀頷首。他先前讓蘇妍查一查,宮中是否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三皇子隱忍多年,眼下又不是最好時機,突然間放棄多年謀划近乎倉皇的出手,不知是何緣由?
“此事蘇妍頗費了一番心思,竟查出……”謝清故意將尾音拖長。見韓昀只是冷冷的看着他,身子一凜,收了作弄的心思認真道:“竟然發現那李賢妃居然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可聖上先前並沒有寵幸她。蘇妍說她悄悄查了記錄,最近這三個月,聖上只有今年二月初的時候在李賢妃的宮中留過一晚。想來是她二月初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忙想補救遮掩。”
“倒是叫她瞞下來了。”韓昀輕撫着掌心,心中已有定數。
“可不是。蘇妍說她都佩服李賢妃,平日裏那麼溫和柔弱的性子,竟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做出這種不顧人倫的事不說,面上瞞得可謂滴水不露。這處變不驚的態度,真非常人可及。”
“她不急,有人急。”韓昀道。
“是啊,蕭弘賦這城府還不如一介女流。明明連太醫院的魏院判都向著他們了,他還耐不下性子,此舉可謂愚蠢之極。”謝清輕蔑道。
“哦?”還帶上了魏科?
“李賢妃的身子主要是魏院判在打理,但偶爾也會由他人請脈。近兩個月,魏院判以李賢妃貴體有虧需要調理為由,包攬了李賢妃宮中的平安脈。魏科這個人,當初連張貴妃的拉攏都不曾理睬,我真沒想到他會為李賢妃辦事。”
“魏院判在太醫院還只是個葯童時,曾被人推諉嫁禍陷害入獄。當時是李賢妃的祖父發現了其中的疑點,查明了真相救了他一條性命。可謂大恩。”這魏科倒是知恩圖報。
“原來是這樣。”謝清點頭道。隨即又覺得不對,奇道:“魏院判做葯童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你是如何的知的?”
“你忘了,我曾為官大理寺卿。”韓昀道。
“但我記得你只當了半年……”
“如何?”
“你不會是把近三十年的宗卷都看了一遍吧?”謝清的口中已能塞下雞蛋。三十年的宗卷,足以塞滿大理寺內的兩間大屋……
“多知道些舊聞,總沒壞處。”韓昀卻似再平常不過。
謝清看着韓昀平靜如常的面容,內心不由慶幸自己與他是友非敵。眼前這人太過可怕。謝清想,若非是韓昀事務繁多脫不開身,這梳理情報事根本輪不到他來做。
想起正事,謝清又道:“有魏科幫忙瞞着,倒也無人察覺。我研究了李賢妃宮中近兩個月的用藥。表面上看只是調養生息的方子,實際上再添刪幾味藥材就成了延緩胎兒發育的藥方。想來,魏科是打算幫李賢妃拖上些時日,來個以假亂真。如果不是蕭弘賦太沉不住氣,說不準真能讓他們矇混過去。”
謝清喝了口茶,繼續道:“蘇妍說她手上已捏了證據,只等着你下令下一步該如何。”
“等。”韓昀道。
“就知道你會這樣。”謝清搖了搖頭,問出了心中的疑問。“我們明明都已先一步收到消息,知道三皇子要對聖上不利。為何不提前阻止,反倒讓他得了手?”
“因為,我信任你的醫術。”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
“入聖上口中的毒已經過稀釋緩和,你若連這都解決不了,有辱你多年苦學。”韓昀道。“現如今朝政處於一個難以打破的平衡點上。總要有些事端,才好得到我們想要的。”
韓昀難得的勾了嘴角,道:“這可是蕭弘賦自己送上門的。”
謝清看着韓昀唇畔的笑意身後一寒,默默後悔出門前為何不多添一件衣服。
正事辦完,謝清起身離開。
走時,他注意到韓昀書桌的角落上擺了個姚氏齋的油紙包,上面還纏着方便提拎紅繩尚未拆封。這東西是韓昀進書房提在手上的,他本沒在意,現下發現是姚氏齋的東西才產生了好奇。頂着韓昀不滿的目光,謝清將東西拿到手上掂量了一番。
笑道:“似乎是姚氏齋鎮店的花蜜糖,我倒不知韓相大人何時開始吃這些東西了?”韓昀口味一向清淡,平日裏連茶都泡的淺淡如水,怎麼平平白無故吃起糖來。
“與你無關。”韓昀取過竹筒中的細筆冷冷道。
謝清看韓昀這架勢,瞬間猜到東西和穀梁薇有關。面色也跟着一沉,內心糾結了半晌。終於忍不住道:“有件事我說了你可別惱……來之前我可看見,谷家小姐和杜家公子有說有笑的前往同聚閣吃飯呢!”
“啪!”
手中的筆,霎時被折斷。
謝清見狀,識趣的走了。
韓昀看着包裹整齊的花蜜糖,想到穀梁薇與杜方結識后對他的疏離。以及很久之後某一日,他無意間聽見穀梁薇對杜方的話語。
“杜方哥哥,韓昀那人心毒手狠深藏不露,你平日切記防着他點。”
屈辱與悲涼伴隨着回憶一同湧來。同樣的話,別人說出好似耳畔輕風,她說出卻猶如利刃錐心。原來他一片真心數載,換得的只是這樣一句斷言。為的還是另一個男子。
思念與妒意啃食着骨血。
韓昀想像這穀梁薇在杜方身畔的場景,不由捏緊了手中的斷筆。
杜方、豐王,為何穀梁薇身邊總有這樣那樣的人?
宮內的事要加快步伐。韓昀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快些成親。
等他將她留在身邊,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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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穀梁薇離開韓府時,已接近午時。
主人未歸,客人總不好獨自賴在他人家中蹭飯。因而,她謝絕了雪清的出言挽留,丟下糖,逃也般的離開了韓府。
出了韓府,穀梁薇心中失落又慶幸。走在街上正思考着是該回家還是另尋個去處,突然看見街邊有人正起爭執。其中還有個無比熟悉的身影。
“杜方哥哥,怎麼你每天都在街上和人吵架呀?”穀梁薇走到近前時,爭執已接近尾聲。她在旁大略的聽了聽,才明白是那個一臉無賴的男子妄圖佔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家的便宜。杜方將人一通訓斥,又用身份壓着對方道歉,勒令其以後改過自新,戒告其若是再犯嚴懲不待。
“梁薇表、咳、表弟。怎麼你每天都在街上亂晃啊?”笑眯眯的回問。平息了事態教訓了地痞,杜方此刻心情大好。
“咳、咳……”穀梁薇被反將了一軍。笑容一僵,默默無言。
轉而看向被欺負的那位姑娘。這一看才發現也是位熟人。那穿着男子外衫嬌小可人的女子,正是戶部尚書歐陽山之女歐陽婷。
迎着對方打量的目光,穀梁薇細看了面前的女子。隨後一陣無奈。這女扮男裝講究的就是一個“扮”字。要扮的出神入化,應該像她這樣穿上寬大一些的男衫掩蓋身形,面上再擦上黑粉,畫粗眉毛掩去唇色,看着猶如面黃肌瘦的少年。像歐陽婷那樣換了男裝還用腰帶系出腰身,目若秋水唇如絳朱粉面含春。認不出是女子,那眼得有多拙……本想開口教個兩手,但想到歐陽婷對她莫名的敵意又默默作罷。
歐陽婷細細打量了穀梁薇半晌,才不確定問道:“你是穀梁薇?”
“正是在下。”穀梁薇行了個男子間的抱拳禮。
歐陽婷頓時面色一沉,敷衍的回了個禮,扭頭看天。
杜方左右看了看,笑道:“既然遇到也算有緣,今日我請客,咱們一起去同聚閣吃一頓如何?”
聽到杜方的話,穀梁薇自是雀躍不已。
歐陽婷猶豫了半晌,終是別彆扭扭的也應了一聲。
三人在同聚閣吃了個酣暢淋漓。杜方心性開朗愛說笑。一頓飯下來,哄得歐陽婷眉眼彎彎,連帶着對穀梁薇說話時都有了三分笑意。
吃完飯,出了同聚閣。
穀梁薇猶如心靈感應般抬頭四望。眼角的餘光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只見那若無其事在街角站立,看似出現的巧合卻絕不是巧合的人,不是韓昀是誰?
聖上病後第五日。
二月二十。宜祭祀、祈福,忌求嗣、立券交易。
清晨,穀梁薇正坐在鏡子前梳妝。宮裏李賢妃去白若寺為聖上祈福以求康健,特傳了都城幾戶官眷攜女一同隨侍。谷家不知道是否因着韓昀的關係,難得入了貴人的眼。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她身體尚弱,並沒有參與白若寺祈福。如今她身體無恙,斷沒有拒絕的理由。
“小姐,您看這兩個簪子哪個好些?”清桃為穀梁薇梳着長發,雀紋金簪和白玉素簪來回比劃,猶豫不覺,“不知這位李賢妃喜好什麼,小姐是打扮的明麗一些還是素淡一些。按理說這祈福該打扮的素淡些,可見貴人若是太素有失禮數,也不大吉利……”
穀梁薇順手從妝奩里摸出個雕琢碎花的碧玉簪,道:“不素不艷,剛剛好。”
清桃接過碧玉簪,嘟囔道:“這個您上次見歐陽小姐時戴過了,這次再帶,被歐陽小姐看見了又要笑話您。”
歐陽小姐?穀梁薇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清桃說的該是戶部尚書之女歐陽婷。她隱約記得這姑娘當初總愛糾纏她做一些無謂的攀比,後來她嫁與韓昀與外界來往漸少,也就沒有了接觸。最後的印象是這個姑娘被繼母遠嫁去了外地,然後再沒回來。
“貴人面前她不敢放肆,何況就算笑話了也沒什麼打緊。你家小姐我一向不在乎這個。”穀梁薇笑了笑沒放心上。說起來,她記得韓府送來的聘禮里該有一支翡翠映花的簪子雅而不淡也很適合今日的場合,不過那畢竟是韓昀送的,她還是不動為妙。
清桃將碧玉簪為穀梁薇戴好,理順了髮絲后凈了手,取過青黛為她描眉。
穀梁薇閉着眼小憩,今日為了正裝起的早了些,頭現在還昏着。暈暈乎乎地聽着耳畔清桃緊張的絮叨着。
“小姐您說宮裏的娘娘是什麼模樣啊?也不知這賢妃娘娘好不好相處。會不會打人板子?”
“不會,李賢妃娘娘論長相比不過張貴妃的華貴、蘇美人的嬌艷,但自有一種柔弱惹人憐惜的氣質。說話溫溫柔柔的,很好相處……”迷迷瞪瞪的開口,穀梁薇想也不想下意識答道。
“小姐您這話說的,就跟您見過似的?”清桃笑道。描好霉,伸手挑了些淡紅的胭脂開始塗抹上妝。
“可不是……沒見過嘛!”穀梁薇話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忙轉了話頭。這話彎轉得太極,面部表情猙獰了些,清桃來不及反應,胭脂一下從穀梁薇臉頰划塗到了嘴角。
忙取了帕子,沾了清水來擦拭。
穀梁薇看着鏡中自己嘴角那一抹紅,心中后怕。
險些講話說穿。
她怎麼忘了,如今的她是沒入過宮門的。
閉上眼任由清桃擺弄。
穀梁薇想着她曾見過李賢妃一面。那還是她嫁與韓昀的第一年冬天闔宮宴飲的時候,她因韓相夫人的身份入了宮。
她還記得那場宴飲女眷方面是已經身為婕妤的蘇妍和張貴妃共同主持。論理婕妤和妃位間還差着昭儀等九嬪,皇上卻特許了她如此殊榮,可見恩寵。
而她也是從那時起,真正窺視到權力的抗衡。
宮裏宮外,誰人都知張貴妃身後是陳懷川,而蘇婕妤身後有韓昀。那時三皇子已被圈禁,韓昀手握禁軍風頭正盛;蘇婕妤則因侍疾有功隆寵日盛。張貴妃看着巴結蘇婕妤的人暗諷蘇妍是因為一個不相干的外臣撐腰才如此囂張。可穀梁薇卻不這麼認為。高台之上,這位蘇婕妤一身華金綉彩羽的錦衣,風姿卓卓,顏若朝霞目若清霜。
如此美人豈需他人撐腰。
一場宴飲,刀光劍影伏在嬌顏言笑之間,她作為韓昀的夫人,即便有心低調,也被迫身處台前顯眼之處。而李賢妃作為身份僅次於張貴妃的宮妃,卻一直懨懨着靜坐在一旁,偶爾說話也是柔弱無力。當時穀梁薇就覺得這位李賢妃似是病了,滿目艷麗中她的粉黛淡施青衫素裙格外扎眼。果不其然,過了些日子,宮中就傳出李賢妃病逝的消息。
李賢妃病逝時恰逢蘇婕妤有孕,聖心大喜闔宮歡慶;因而李賢妃的葬禮辦的無聲無息。蘇婕妤則越過充媛、修儀等品級一躍成為了蘇昭容。
穀梁薇那時還一陣唏噓,覺得舊人新顏君王無情。
“小姐,好了。小姐?”清桃為穀梁薇禮好妝輕擔憂的看着穀梁薇。她家小姐自那日落水之後總愛發獃,一會兒別在貴人面前失禮才好。
穀梁薇迷迷瞪瞪的睜開眼,對着鏡子看了看確認沒什麼錯處。
“大小姐,夫人的馬車已在府前候着了。”有小丫鬟提着裙子跑來向穀梁薇彙報。
“走吧。”
穀梁薇帶着清桃朝大門走去。
這白若寺在城郊離城中本就不近,距谷府更是要橫穿大半個都城。谷夫人因着谷老爺剛升了從二品的官職才跟着得了個誥命,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宮中人。為了不耽誤時辰,谷夫人早早起來準備。穀梁薇起的本就比谷夫人遲些,妝扮又耽擱了時間,如今連早膳都來不及用。只得先上了馬車,用些糕點墊補。
等她們趕到白若寺前的山腳下時,那裏已等候了數輛馬車。
白若寺並非皇家寺院,卻是都城一帶最具香火的寺廟。平日裏香火不斷,香客如雲。今日,因李賢妃要來進香的緣故,寺中提前一日清了雜人閉了山門。故而那些馬車只能停留在山腳下。
到了近前穀梁薇才知那些馬車載得不是別人,正是此次一同隨侍祈福的女眷。
論地位谷家在一眾人中算是最低,因而二伯母帶着她主動上前問候。
穀梁薇發現來的人中有馮閣老的孫女馮月和吏部尚書之女汪覓柔……馮閣老先不提,這吏部尚書汪濤是陳懷川的人又和杜方的父親不和;她眼下是韓昀的未婚妻又是杜方的表妹,面對汪覓柔時難免有尷尬之感。
幸而她隨後又發現了工部尚書之女鍾離雅。因谷老爺同屬工部的關係,她與鍾離雅還算熟識,在清桃的提醒下,她還能憶起些往事與鍾離雅聊上一聊。
等了三炷香的功夫,威遠將軍將軍家的女眷和戶部尚書家的女眷也陸續到了。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李賢妃的儀仗由遠及近而來。
“春思,這人都齊了嗎?”李賢妃受了眾人拜見后,淡淡的問道。
“回娘娘,還差一位……”李賢妃身邊的侍女應道。
穀梁薇心中詫異,是誰這麼大排場。
“……陳左相家的孫女陳侯霜尚未到。”
穀梁薇心中釋然,陳懷川家的,那就難怪了。悄悄抬眼四望,發現周圍女眷固然有像她這樣跟隨家中長輩同來,卻也有如馮月般獨自前來。算起來除了谷家,來的均是都城二品以上有適婚女兒的人家,這架勢不像是祈福倒像是……
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穀梁薇努力擠走腦中怪異的念頭。
且不說如今聖上尚在病中,就算龍體康健,這李賢妃僅一女剛滿三歲,哪裏需要擇媳。更何況來的人中陳家、汪家並非李賢妃能掌握,而她穀梁薇更是被韓相訂了親,李賢妃就算要擇婿也不必拉上她們。
穀梁薇這麼想着又偷偷看了眼周圍,發現同樣困惑思考的不止她一人。而李賢妃則似毫無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