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亡國之君
夜色暗沉,漆黑的天幕上不見月色,只透出點點微弱的星光。秋風凜冽,樹葉簌簌作響。
幽州城外,持槍帶劍的士兵來回巡察,把城門守得密不透風,別說是人,只怕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戰亂年代,大體如此。可偏有人不識時務。
此時在城北幾里之外安營紮寨的一夥亂軍,便是正想盡辦法要進得城中。
他們已經筋疲力盡、走投無路了,後面有惡狼在追,前面有巨虎擋路,若是再找不到一個歇腳庇護之地,只怕今晚所有人都要橫屍野外了。
隱隱的不安焦躁之感在這些人中間瀰漫。
穆崇玉凝望着這跟着他一路拼殺過來的士兵,只覺一股苦澀難言之感湧上來。
如果今夜幽州城門不開……那他便是再一次將這些對他忠心耿耿的將士們,親手推入了絕望的深淵。
上一次是這樣,這一次仍是如此。他的掙扎也許根本就造成不了任何改變。
“陛下,外面夜深露重,還請回營帳休息吧,末將在外面守着,一有消息,定然立即上奏陛下。”右將軍沈青似乎在遠處猶豫了許久,終於走過來,垂首勸道。
穆崇玉搖了搖頭,他的聲音輕緩卻堅定,一貫柔和的嗓音里透着讓人不容置疑的力道:“朕要和你們一起等。”
“陛下……”沈青皺了皺眉,還想再說什麼,抬頭瞥見穆崇玉掩映在火光中堅忍的側臉,心裏一酸,沉默了下來。
他掀簾走進營帳內,把元帥鎧甲取了下來,轉身折返,雙手捧着那副厚實的鎧甲奉至穆崇玉眼前,恭敬道:“披掛或可抵禦風寒,還請陛下保重龍體。”
穆崇玉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青,心裏的思緒更複雜了幾分。
自打他逃出那個恥辱之地、發誓要復國南燕以來,這個人已經幾次以身護主,險些命喪敵軍的冷箭之下,眼下困境在前,許多人察覺跟着他無望,都悄悄做了逃兵,唯有這個人,始終堅定地站在自己的身邊,哪怕現在他們已經進退維谷。
他當年應該早些發現沈青這樣的良將的,否則也不至於讓他白白跟着自己吃了這麼些年的苦。
想到此,穆崇玉眼中又閃過一抹郁色。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接過鎧甲,默默地披在了身上。
沈青退了下去,此時寬闊的營帳外面,又剩下了穆崇玉一個人。
穆崇玉微微仰頸,看向遠處隱隱可見的巍巍城樓,眯起了雙眸。
那是他今夜的唯一一線生機。
如今距離南燕滅國已經有三年了,許是南燕、北渝兩國對峙之勢崩解,這三年來戰亂從未停止,即便是三年前傾全國之力一舉覆滅南燕的北渝,也未能坐鎮四方、一統天下。
僅僅是中原一帶,短短三年時間便崛起了大大小小十數方勢力,各自招兵買馬,佔山為王。這鎮守幽州的統帥徐立輝便是其中一方強大的勢力,其人並不聽命於北渝朝廷,麾下精兵強將如雲,已是獨大一方的政-權。
說來也諷刺,徐立輝曾經效命於南燕朝廷,然不過是一個小官,穆崇玉只記得在朝堂上遠遠地看見過一面,後來南燕戰敗,一夕傾覆,自己還有數百位朝中重臣悉數被俘,排成長列,被人浩浩蕩蕩地押去了北方大渝境內,可謂是受盡了屈辱。
而徐立輝卻未在此列。只能說徐立輝的官職小到大渝都未曾放進眼裏。
可如今,經過幾年鏖戰,曾經是漏網之魚的徐立輝成了一方梟雄,而自己,卻是要來寄人籬下,而且還可恥地用了一個並不算高明的計策。
美人計。
他手下探子打聽到幽州之主徐立輝是個好美色、享聲樂的男人,他苦思無路之下,便只能叫人尋了幾位國色美人、艷麗歌姬送到了徐立輝府上,並求救信一封,只希冀徐立輝能念在當年君臣之恩的份兒上,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去,暫且躲避北渝的追兵。
只是這美人從下午便送了進去,眼看到了深夜,卻竟是半點回信也無。
穆崇玉手心裏漸漸沁出一層冷汗,他攏了攏肩上的鎧甲,只覺寒氣逼人。
腹部的劍傷似乎更重了。五日前他們路遇北渝的追兵埋伏,沈青還有一眾將士拚死相抗,才能殺出重圍,好不容易擺脫了追兵,冷不防卻從自己麾下突然衝出一名小兵,拔劍砍向自己。
原來是個尾隨已久的姦細,怪不得他們這一路逃竄得都頗為艱難。所幸小兵被制服,也並沒有傷到要害,只是這一路來的顛簸卻似乎使那傷口裂開了些許。隱隱的刺痛在腹部蔓延。
穆崇玉握緊了雙拳。他並不想因為這點小事便驚動眾人。眼下苦苦等待迴音未果,眾將正是心神動搖之際,又怎可再因為他的這一點小傷便亂了軍心?
即便這會兒他已經感到眼前陣陣地發黑。可他相信,只要徐立輝開了城門,他能暫且放下心來休憩片刻,這劍傷自然不會被人發現。
正僵持着,突然有一陣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匆匆而來。
“報——”小兵洪亮熟悉的聲音響起,是他們的斥候回來了!
眾人眼睛皆是一亮,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小兵。
小兵經過外面營帳盤查后,飛一般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穆崇玉跟前:“報陛下,徐將軍答應打開城門,命屬下先來回信,徐將軍及其麾下一眾將領隨後立即前來迎接陛下!”
“你說什麼……”穆崇玉有些不敢置信,他的拳頭在微微地發抖。
小兵很耐心地又將那話說了一遍,之後又補了一句:“徐將軍說先前發覺城南有北渝士兵的身影,想來是要偷襲陛下的,便派兵前去與北渝士兵交戰,終將其擊退,是以耽擱了些功夫,請陛下恕罪。”
“徐將軍有功,朕怎麼會怪罪於他?”穆崇玉臉上的驚喜之色難以掩飾,連連道了幾個“好”字,才想起把這小兵扶起。
如此,眾人才算吃了定心丸,連忙準備起來,等候徐立輝的到來。
徐立輝果然沒有失信,不及半個時辰便帶領一隊親兵現身。卻見他渾身上下未着鎧甲,身後跟着的一隊親兵也垂手而立,劍不出鞘,果真是誠意相迎。
穆崇玉和一眾將士都不由得一喜,諸將早先安排好的說客李元善李先生也急忙站出來,打算和徐將軍談一談己方能夠與對方合作的資本,以期獲得最大的軍需資助。
不想徐立輝卻搖了搖頭,他欲言又止了兩番,終於將視線落在了穆崇玉身上。
卻是甫一將目光觸及穆崇玉,又霍地偏過頭去,雙手不自然地搓了搓,又理了理衣襟下擺。
那動作竟似有幾分局促。然而在此時穆崇玉的眼裏,卻顯得別有意味。
穆崇玉一愣,他和諸將對視一眼,心裏都感到有幾分不妙。
他抬腳往前走了幾步,對着徐立輝拱了拱手,謙和笑道:“徐將軍可是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將軍放心,我們必不會給徐將軍添什麼麻煩,只想暫且到城中躲一躲,待到明日天亮,我們便會自行離去,定不叫將軍為難。”
他一個從北渝逃出來的俘虜,自不敢奢望對方能多看重自己,就算是曾經的天子,如今面臨不知何時會再趕來的北渝追兵,也不得不放下姿態,低低哀求。
即使他深知,眼前之人也未必可信,也許對方目下這番做派僅僅是誘他們進城的幌子,可他也別無他法了,前有狼,後有虎,只能放手一博。
徐立輝脖子一僵,連忙擺手道:“不不,本帥……啊不,臣沒有什麼難言之隱……陛下能來幽州,是臣的榮幸……”
徐立輝好不容易把話說完,末了又極快地抬眼瞥了下穆崇玉,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居然泛起了一絲紅暈。
好在現下正是夜晚,營帳內燈火晦暗不明,倒叫人瞧不出來。
“只是……臣對陛下有一個不情之請……”徐立輝深吸一口氣,終於把憋了一下午的話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穆崇玉微蹙眉心,忐忑又困惑地看着他,那一對漆黑剔透的眼眸恍若黑珍珠一般,蒙上一層淡淡的陰翳,看得人心裏發癢。
徐立輝雙眼直直地盯着穆崇玉,乾巴巴地道:“陛下可否在幽州多待一些時日?”
未及穆崇玉有所反應,他雙腳更是往前跨了一大步,徑直站到穆崇玉面前,冷不防握住了穆崇玉的手臂!
“臣對陛下仰慕已久,此番陛下前來,還請讓臣好好照……伺候陛下一番,了卻臣的一樁心愿!”
穆崇玉呆住,手臂上隔着衣服傳來的熱度燒灼得很,竟讓他無法拒絕。他眨了眨眼,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