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再遇
半空的雪飄得越發稠密,經風一吹像潑的白面子,一股腦兒落在蘇一髮髻上,妝了一尊白頭翁。
她攥着領口的衣衫,依着記性按原路出王府去,穿過兩扇月洞門,到角門上。守門的小廝不在這裏,她便小心着沖門上站着的侍衛躬了躬身,蝦着身腰出角門去。
從鋪子裏拿的油麵大黑傘原丟在府門前的石獅旁,這會兒卻不見了蹤跡。蘇一沿着石獅下的圓石墩子打轉,一腦門的糊塗賬。這傘是鋪子裏的,讓她師父知道她弄丟了,少不得要找她賠的。還打工錢里扣,她的工錢本也不多。
找了一陣無果,蘇一立在王府前踟躕。想上角門上問那兩個侍衛去,又心有顧忌。不問,回去沒法兒交代。偏還又怕府上的小廝回了這裏,瞧她在府前瞎轉,攆了她走,十分沒面兒。這廂百般難為著,卻忽見前日裏那位從韓總管府上出來的爺,正從角門裏出來。白裘斗篷迎風鼓開一面兒,他伸手掖住,另手執一把深棕皮紙傘,傘面上勾了零星竹葉兒。
侍衛抱拳行禮,道了聲兒,“王爺。”
蘇一不自覺地往那石獅后藏了半截身子,心道他竟然真是咸安王爺。可惜她今日沒帶手爐來,否則剛好還與他便是了。心下又想,此前覺得他親切得很,這會兒與她便真的是雲泥之別了。
他撐了傘慢慢往前走,斗篷邊角盪出傘沿兒,沾染些雪意,卻混做一體,瞧不出來。腳下踩過雪沫,咯咯吱吱地串響。這人在風雪裏,也是一番好景象。
等他走了百十步,蘇一才從石獅后出來,往王府但望兩眼,只得舍了那油紙黑傘,拍拍身上的雪去了。這王府裏頭的人,誰能留她一柄舊傘?許是誰人路過撿了,王府里的人卻也不該幫她看着,自也不會管這等子雞毛輕重的小事兒。
蘇一大體知道,咸安王爺也是原來京城裏的十三王爺。早兩年朝廷易了主,換他哥哥六王爺做了皇帝,他便被分封到了這渭州,做上了富貴閑王。這閑王又做得十分低調,從沒見過有什麼排場。原平頭百姓都當他不出門,這會兒瞧着,竟是出門都與旁人無異,常常隨從也不帶一個,叫人辨不出身份罷了。
蘇一跟在他後頭,隔了三五十步的距離。倒不是做那多瞧王爺兩眼的花痴事兒,只是想瞧瞧他往哪一處去。摸準兒地方,待會兒將手爐給他送過去,便是兩不相欠。她若真拿了那手爐到王府門上去還,定然是會被當成別有用心之人轟出來的,也還不回去。
她兀自琢磨着這事兒,一步一緊地跟着。卻是將將跟了一里的路程,就叫人瞧出了不軌,拎了出來。咸安王爺站在前頭,回頭瞧她,便說了句:“跟了一路了,有事近前來說吧。”
蘇一微怔,腿下再生逃跑之意也是不能了。她便只好跟過去,到他傘沿邊停下,規規矩矩施了一禮,“給王爺請安。”
“走吧,有話路上說。”咸安王爺往她身上遮過傘來,“那日說的事,可有眉目了?”
蘇一受寵若驚,卻不敢抬頭瞧他,只道:“王爺您還記得我?”
“險些沒認出來。”咸安王爺把傘又往她頭上遮,自己身子便落了大半在外頭,“你跟着我,難道不是想與我說這事兒?”
“不不不。”蘇一不自覺微收了下胸,又低了半頭,“我是想瞧你往哪裏去,好把那日帶走的手爐還您。一直不得還,我心裏不踏實。那一日是我莽撞了……”
“那不值什麼,你留着用吧。”若不提起,他早忘了這一宗,又說:“你和你爺爺的嫌隙,除了么?”
說起這事兒來有些感慨,蘇一撂下兩條胳膊在身側,“還沒呢,我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去了。明兒除夕,怕是也得自個兒過。周大娘兒子和沈家三小姐的婚事,要到來年二月十五。眼下沒有動靜,我爺爺也沒來看我,只能這麼僵着。”
“如此……”咸安王爺低下頭來,只瞧見她微帶雪意的頭頂和圓潤的額頭以及濃密纖長的睫毛,稍頓了一下說:“明兒你到我府上來,總比你一個人獃著好些。”
“王爺您這樣兒客氣,真是折煞民女了。”蘇一忙出言推辭,“咱們就是平頭小老百姓,怎好到您府上過年去,要折壽的。”
“也不是我客氣。”咸安王爺收回目光,“這事兒是我給你出的主意,叫你生受這些日子。若害你除夕也一人冷凄凄地過,豈不是大罪過?大可不必推辭,明兒我找人接你去,你眼下住在哪一處?”
說到住哪一處,蘇一才又回過神兒來。上回因與他說話一路走到了王府,忘了回鋪子的事兒,這一回卻又險些忘了。她抬頭四處瞧瞧,恰是該左轉的路口。也未想着他說的什麼,便出了口道:“王爺,您要往哪兒去?我這裏得左轉。”
“左轉是南大街……”咸安王爺出言頓住,停了步子,“我得右轉,不能跟你一道兒了。”說罷把傘遞給她,“趕緊回去吧,你穿的甚少。”
蘇一又說要不用,那傘已經落在了她手裏。而咸安王爺自抬手勾起帽子戴上,出了傘下往右邊兒那巷子裏去了。不消一會兒就沒了身影,並未給她再說旁的話的機會。譬如,這傘又要怎麼還。
蘇一發怔,抬頭望了望頭頂的皮紙黃傘,又低頭把拳頭塞進嘴裏咬了一口。她竟不知自己運氣好起來也能這樣兒,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剛才那人,可是這渭州城裏最最金貴的人兒。尋常多被他瞧一眼都是造化,哪能敢想與他兩回同路,說了家常,還拿了人家兩個物件兒。
蘇一木愣愣地回到陶家金銀鋪,收傘進屋,撣了傘面上的雪珠子就將傘抱在了懷裏。找地方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才發覺陶小祝和周安心盯了她好些時候。
她停下動作,有些訕訕,沖陶小祝說:“我把鋪子裏的那把油紙大黑傘丟了,師哥你從我工錢里扣吧。”
“不是又拿回來一把,寶貝一樣的,頂在鋪子裏用就是了。”陶小祝摸了把瓜子兒,捏一個往嘴裏送,“瞧着比你丟的那把好,也不必從工錢里扣了。”
“那不行。”蘇一回身去熏籠邊坐下,雙手覆上去取暖,“那是咸安王爺的東西,我得空要還回去的。”
周安心聽說那傘是咸安王爺的東西,嘴裏將將喝下的茶盡數給嗆了出來。那活在他們這些人舌尖話頭上的人,能給她蘇一傘用?可見是渾說,壯一壯自個兒的面子罷了。只是這未免過荒唐了些,要說是王府侍衛的,還可將就信得。
陶小祝前兒就聽說過這樣的話,仍是嗑瓜子,全當她胡謅,說她,“你怕是魔怔了,需得找個大夫瞧瞧。前兒那手爐的正主還沒尋到,又拿回把傘來,也說是王爺的。你不是給那侍衛送瓔珞去了?是不是拿那把黑傘哄的人家這個,又怕我將這傘扣下,才慌說是王爺的。”
蘇一手指摩挲熏籠的竹篾條兒,“隨你怎麼說,橫豎這傘不能頂在店裏就是了。”
那廂周安心擦了前襟下巴,清了清嗓子起來。她也沒潑蘇一冷水,想着不能顯出刻薄來,招陶小老闆生厭。只不過在心裏暗嘲蘇一一番,便與陶小祝辭過,說要回家幫她娘蒸饅頭。轉頭又對蘇一說:“東西我擱下了,明兒除夕你還是回家去吧,在外頭犟着,叫太公擔心。”
蘇一側目瞧她一眼,並不理她。陶小祝搖頭嘆氣起身,送周安心出去,囑咐她,“雪天路滑,仔細些。”
周安心聽了這話受用,讓陶小祝快回鋪子裏,自己撐傘去了。一路上只管暗自笑話蘇一,想着到家怎麼把她的境況說與蘇太公和她娘聽。
蘇太公在家幫周大娘燒灶,手拉風箱,不時透過窗子往外頭瞧上兩眼。這會兒風雪仍大,呼呼在院子裏打着捲兒,叫人看不清東西。忽見得門上舊氈簾兒動了一下,周安心彎身鑽了進來。
他是惦記蘇一的,因而伸頭便問:“一一呢?”
周安心站門邊兒上拍了身上粘的雪珠子,拍罷了過來桌邊小杌上坐下,呵氣暖手,“她不回來,我把娘做的點心給她留下了。”
“她怎麼樣?”周大娘手下揉着面,抬頭問周安心,又叫她,“把手浸熱水裏燙燙。”
周安心起身去鍋里舀熱水,過屋角去倒在臉盆里,“她挺好,就是越發荒唐了。今兒她見我過去,出了鋪子就送貨去了。貨是咸安王府一個侍衛定下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她卻不知出去怎麼就丟了陶家的傘,又拿回把更好的。娘和太公猜猜,她說那傘是誰給她的。”
蘇太公站直了身子沒出聲兒,倒是周大娘猜了一句,“王府那位侍衛?”
“要是也就罷了。”周安心把手浸到熱水裏,“她說是咸安王爺的。原侍衛大小也是個官差,憑她蘇一也攀不上,卻回來說是王爺。說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誰不說這人瘋了?嫁不出去倒也沒什麼,拉王爺來墊面子,她也真敢,我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蘇太公那側站着嘶嘶出氣,周大娘怔了怔,回頭看他,“這孩子這是……”
周安心燙了手,拿了臉盆架子上的白巾子擦乾,“娘你趕緊替她張羅張羅,找戶人家嫁了,也了太公的心思。這樣下去,還不知怎麼樣呢。太公,我下頭說的您也別不愛聽。就她蘇一這樣兒,也別挑那乾淨的了。喪了媳婦兒拖個娃的,都能考慮。若她還挑揀,怕是這輩子都難嫁出去,您心裏必然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