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尾貓(上)
?“老闆,來包紅雙喜。”一個男人敲了敲玻璃,扔了十塊錢在窗口外檐的檯子上。然後趕緊把手又揣回了口袋裏,低聲罵了一句:嘶……這破天氣,怎麼感覺比出門的時候更冷了。
沒一會,玻璃小窗從裏面被拉開。伸出一隻骨節分明卻白得過分的手,將一盒紅雙喜推了出來,上面還整齊得摞了三枚硬幣。似是感覺到外面的寒意,那隻手稍稍抖了一下,而後迅速把那皺皺巴巴地十塊錢划拉了進去,就關上了玻璃窗。
外面的男人把硬幣裝進兜里,又摸出一個火機,哆嗦着點着了煙,趕緊嘬了兩口,搓着手往巷子外面走去了。
出了巷子口,男人忽然覺得暖和了許多。於是寬了寬肩,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剛剛買煙的那個便利店孤零零的開在深巷裏,旁邊立了一個有點破舊的牌子。
男人眯了眯眼睛:“——有一間便利屋?嘖,什麼鬼名字。”
不過男人也沒多加駐足,轉過身順手扔了扯下來的煙紙,捏着煙就大步離開了,心裏想着:果然抽根煙就暖和多了。
然而他卻沒看到,在他轉身的剎那,那個便利店的玻璃窗又被打開了,那隻蒼白的手推出了一杯熱茶,而後熱茶一點點在空中消失。最後那隻手將杯子拿了進去,關上了玻璃窗。
而如果那個男人仔細些看那牌子,就會發現旁邊還有一排小字:
——“歡迎觀臨有一間便利屋,如果無事請勿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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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玻璃窗被敲響了,但聲音十分細微,像是用指甲的尖端輕輕敲點那般。
但裏面久久沒有回應,於是敲點的聲音稍稍急促了起來。
“喵……喵……”原來是一隻白貓蹲在便利店窗口的外檐,正用爪子一下一下撓着玻璃。
裏面的人聽到貓叫聲似是猶豫了一下,而後拉開了窗戶,然而——
“轟”地一下,原本小巧的貓咪居然變得猶如老虎一般大小:
“你果然看得見我。”是個有些低沉聲音。
那隻還扒在玻璃窗上的手迅速想將玻璃拉起來,卻被一隻碩大的爪子按住了:
“別動。”
裏面的人頓了一下,隨後放下了手,玻璃窗留了一些縫隙,過了半晌,一個略顯清冷地聲音傳出來:
“你想做什麼。”
白色的大貓呵出一口白氣,粉紅色的鼻頭往玻璃窗上貼了貼:“給我一杯茶,你們人間太冷了,但也不要滾熱的水,我有些怕燙。”
裏面的人猶豫了一下,而後就聽到起身椅子被推開的聲音。
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一杯水從窗口遞了出來,上面還冒着淺淺的水汽。
那隻如虎一般大的白貓幻做人形,是個男人。半側臉上似是用硃砂畫著奇怪的紋路,一雙眼睛倒是還如貓眼一般,瞳孔細成一條縫。左邊是薑黃色,而另一隻是湛藍色。
身上的一襲白衣,樣式卻是有些誇張,袍袖鋸領,腰封處掛着許多紅色的繩結,而外面則披了一件幾乎拖地的皮毛披風。
他伸手端起杯子,露出了小半手腕,上面纏了白毛圈,指甲十分尖銳而且端微微向內勾起。
他喝得很慢,像是生怕水漬會濺到自己身上。過了許久,一杯茶才見了底。他淺淺嘆了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呼在玻璃上,留下細小的淺痕。
“可以進去么。我不會傷你。”
“做什麼。”裏面的人開口問。
“我想托你將東西交給一個人。”說著他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小段毛茸茸的東西,“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我沒有願望。”
外面的人愣了一下,而後低低說了一句:“他當初也是這麼說的……”他的這一句話里像是有着沉寂了很久的時間。
“你……進來吧。”裏面的人遲疑了許久,最終還是將門打開了一些,“你叫什麼?”
“你可以叫我白九。”
白九進維持着人形,走到便利店裏面。光線十分昏暗,但對白九來講卻能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瞳孔放大了些,便看到離自己幾步的距離之外坐着一個清秀的男人。
男人臉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他,沒有泄露一絲情緒,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石頭兀自的立在黑暗中。男人上身穿了一件淺咖色的寬鬆毛衣,袖口有些長,蓋過了半截手指,他的頭髮蓋過了耳朵,軟趴趴地貼在臉側,似是將這尊石像包裹得柔軟了一些。
“我只是想托你將這個東西交給一個人,”白九拿出那一小截白絨毛,向前走了兩步,“他……”
然而,白九剛剛走近一些,就感覺到了一股十分怪異的力量,不過這力量雖然強大但是不會傷人,白九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睛,繼續說道:“他在你們這裏的第二醫院,2A-503病房。”
白九正是因為感應到這附近有一位開了陰陽眼的人才尋過來,只是沒想到這人竟還不是陰陽先生之流,這正合他心意。所以才不惜在外面吹了半天冷風,也要將事情託付給這個人。但是……一個只不過是有陰陽眼的青年,怎麼竟有這般奇怪的力量?
青年站起身,接過白九手裏的東西。雖然遠看只是一小節毛茸茸的東西,但是拿在手裏仔細看一下,這樣子倒是有些像縮小版的貓尾巴,細而長,尾端的毛也格外柔軟。
青年似是覺得手感不錯,便拿在手裏把玩,還時不時地捏一捏那軟軟的尾巴尖。
白九站在一旁看着,覺得肉疼……那是我自去靈力化作的祥符啊,你不要這樣□□啊!!而且,你頂着那一張石刻一樣的臉,做這種小孩子一樣的舉動真的好么?!
但白九覺得他所託與人,所以只是輕咳了一聲,說:
“請你將這個送到我說的地方,那人叫柏陸。”
“為什麼?”青年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白九。
“那人生病了,這是祥符,可保健康。”白九解釋了一下。
“可是,為什麼?”青年繼續問道。
白九愣了一下,這是要追問到底么?這個故事太長也太久了啊……只有他一遍遍地經歷一世又一世,始終在那個人身側徘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一切到底應該從哪裏算起呢。
於是白九往屋子裏面走了走,坐到電暖爐旁邊,脫去外袍,青年這才發現,那厚實的皮毛披風下竟有九條貓尾,從白九的尾骨處伸出來,垂到腳踝。
白九看到青年緊緊盯着自己的尾巴,輕聲呵笑了一下:“如你所見,我是九尾貓。”
“你可知,世間萬物皆可修成仙?”白九坐了下來,向青年問道。
青年也坐回椅子上,拿過茶杯握在手裏,沒有張口,只是看着白九,似是只是想聽他繼續講下去。
“我們貓啊,八尾為妖,九尾則仙。可這最後一尾,卻不是靠修鍊而來,而是要滿足人類的一個願望。可為了滿足人的願望,我們又必須自去一尾。所以這就是一個死循環。”白九往暖爐上又靠了靠,大半個身子都貼在了上面,這才眯起眼睛,覺得暖和了許多。
“我聽過太多的願望,人類的慾望太多了,錢財壽命權力情愛。我也不知這樣的修為到底意義何在,但仙道一直說‘你遇到了,就知道了’,於是我輾轉人間幾百年,只是想求一個答案。直到我遇見了他。”
“他那一世只是個孩童,他看見了我,我便問他有什麼願望,一如之前幾百年我所做的事情一樣。他卻說,他沒有願望。”
“人怎麼可能沒有願望呢,於是我繼續逼問他,可他只是笑嘻嘻地和我說,‘要不,你先和我回家,等我想到了,就告訴你’,我也不知為何,就這麼跟他回了家。”
“他總是像逗弄野貓一樣的逗弄我,什麼狗尾草毛線球,真是蠢透了。於是我便想,還是走掉算了,小孩子真是麻煩。可他似是察覺我的不滿,於是就抱着我曬太陽,一邊為我梳毛一邊小心翼翼地道歉。於是我就原諒他了,你看,我們貓其實並不記仇。”
“我就這麼和他呆了一年,他家的冬日的壁爐,可比你們人間現在這些東西暖和對了。”白九一邊這麼說著,卻更加放肆地抱着電暖爐。
“可有一天,他忽然問我‘是不是所有願望都能實現’,我當時想着,終於要來了啊,也對,人怎麼可能沒有願望呢。但不知怎麼,和以往不同,這一次,我竟有點失落。”
“他抱起我,讓我與他的眼睛平視,他開口,一字一句地說‘那,我的願望是你可以長出第九條尾巴’。”
“我還來得及反應,就恢復了原形。哦,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個。然後我發現自己有了第九條尾巴。我想和他說些什麼,雖然我也不知道到說什麼才好,人類的語言真是太麻煩了。當我好不容易決定好要說什麼了,卻發現自己已經飛升了,仙道傳音說‘那孩子,已經看不見你了。’”
“我最後一眼看到他時,我覺得他是哭了。你看,人怎麼可能沒有願望,要不然,怎麼會哭呢。可是我已經不能實現他的願望了。”
白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後低下頭:“原本啊,九尾貓的故事到這就應該結束了。你們人間也都是這樣傳說的,可是,對我來講,這才剛剛開始啊。”
“我也不知怎麼了,我飛仙后卻始終惦念他。我覺得,我一定要實現他一個願望。於是待他轉世后,我自廢一尾修為,又回到人間。可他的願望卻還是希望我長出第九條尾巴。於是就這樣,我追了他一世又一世,我見過年幼的他,少年的他,青年的他,甚至老年的他。”
“我問他‘你的願望是什麼’,他說‘我沒有願望,要不然……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於是故事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
“這一世,他叫柏陸。我不想再自廢修為了,也不想再問他的願望了,這人間啊,我真的走夠了。”
青年坐在椅子上,依舊是雙手抱着茶杯的姿勢,靜靜地聽完了,而後開口,說了一句:
“所以,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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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九有些煩躁地甩了甩尾巴:“我剛剛不是都說了嗎,就是這樣啊,你——”
“你……離電暖爐遠一些好么”青年打斷白九,屈起自己的膝蓋,穿着毛線襪子的腳縮到椅子上,一雙手扒着自己的膝蓋,下巴也搭在了上面,“你抱得太嚴實了,暖氣過不來,我有些冷。”
白九:“……”現在的人類都這麼不可愛么。
白九不情不願地挪了一下屁股,心裏還在抱怨,但這時青年難得主動開口了:
“為什麼不親自給他呢。”青年的聲音沒有什麼起伏,甚至不像一句疑問,只是陳述了某個事實一般。
白九愣住了,是啊,其實他自己也可以親自給柏陸的,他並非不能化作人形……但是不知為何,他得心中總是有個感覺,他不能見到柏陸,否則……否則會怎樣呢?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相信作為貓,他的直覺一向很準的。
“反正我就是不能見到他。”白九別過頭,悶着聲說道。
“恩。”青年沒再繼續追問,他伸長了手,將掛在玻璃窗口的木牌翻到了一另面。而後站起身,從桌子上拿了一隻老舊的翻蓋手機,順便給自己裹了一條灰色的圍巾,便向大門走去。
“你去哪?”白九看青年似是要離開,趕緊站了起來。
青年扭過頭,捏着那貓尾祥符晃了兩下。
白九明白了,青年這是要去找柏陸。恩,這樣就結束了。自己再也不用來人間了,可以安心做神仙了。可是青年推開門的那一剎那,他幾乎下意識地喊出來:
“等一下……”
青年轉過頭,看着白九。
白九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於是張了張嘴,只好乾巴巴地轉而問了一句:“你叫什麼?”
“石嶼。”青年關上了門,屋內一片漆黑。白九又靠回電暖爐旁,似是若有所思地扒拉着自己腰封上的繩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