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集
葉殊從睡夢中驚醒了。
幾乎是一瞬間,她由於心悸而引起的驟然心跳,迅速從床上挺腰翻起,不慎觸碰到腰上剛剛癒合還殘留一點肌膚收攏的緊緻感的傷疤——這是她幾個月前的卧底行動留下的“禮物”,傷疤猙獰,如同一片束縛在身上的濕潤枯葉,無法祛除,象徵著她曾英勇無畏。
葉殊抿了一口溫水,腦子裏混沌不清。她時而想到了夢裏殘留的一些景象:虛掩的門,門後有人在說話,談話聲音很輕,她好似聽到了什麼驚天的大秘密,驚恐之中捂住了嘴。再然後,就是她的身份快要暴露,於是提前發動緊急紅色追擊警令,和警方裏應外合,抓住了一些販毒團伙裏面的小嘍啰,她卻因被人追擊,墜下山崖,九死一生……
葉殊只記得這麼多了,她因傷到頭,又有心理上的問題,患了心因性失憶症。只遺忘了一部分卧底的生活,日常的人與事卻還是歷歷在目。所以,並不影響她現在的刑警工作。
“叮鈴鈴”電話倏忽響起。
葉殊將手機夾在肩與臉頰之間,細聲問:“喂?”
“葉老大,我啊,小寧。”
葉殊問:“怎麼突然想到打電話給我?現在才早上五點吧?”
小寧是她以前在警校里認識的朋友,現在被分到她所在的重案組裏。
“徐隊長讓我跟你說,今天務必要把紀先生接到手。”
“得令,讓徐隊長瞧好了,我保證完成任務。”葉殊笑了一聲,說,“不過就是接個人而已,需要我親自去嗎?這紀先生架子可真大啊。”
“還真就得你親自去,誰叫隊裏就咱倆兩個女的。我肯定是不合適了,最近在跟着徐隊長辦別的案子,也就你能去了。”
葉殊皺眉,不解:“你等會兒,紀先生還要挑人?”
“我也不太懂這些彎彎道道,反正徐隊長就這麼一說。他和紀先生是老朋友了,總是知曉他一些習慣和秉性的,我在想,難道是要你用美□□惑?誰知道呢,別問這麼多了,去見見就知道了。”小寧打了個哈欠,“才早上五點,我繼續睡了,待會兒還得去派出所里報道,就這樣,祝你好運。”
葉殊聽到手機里發出“嘟”的一聲盲音,心裏打了個突,總覺得今天接人的事會一波三折,不那麼順利。
至於這個紀先生,她也聽說過,對他的印象就是——這個名叫紀零的男人是生物化學方面的專家,也是調香師,更擁有世界上最靈敏的鼻子。
有他,就連警犬都是多餘的。
至於其他,她是什麼印象都沒有了。
五點時分,當黎明的第一縷日光染黃湖面,葉殊就出發了。
葉殊穿的是警員制服,天冷,已經是初冬了,所以她在外套了一件灰色內夾薄棉的呢子大衣,一路驅車繞進山裡。
紀零住的偏僻,地理位置難尋,像是隱匿在荒無人煙的苦寒之地的隱士,讓聞名而來的客人都預先做好三顧茅廬的準備。
葉殊扒着方向盤,眉頭微微蹙起,不免覺得煩悶。
山裡霧重,清晨時刻,每一片纖薄的綠葉尖端都覆上了一層絨絨的白霜,乍一看去,銀裝素裹,混淆着人的視線。
葉殊像是闖入了迷霧之中,完全找不到方向。
這裏幾乎沒什麼信號,好幾次車裏的GPS導航器都不起作用。
她想下車抽根煙,但實際上,她根本就不會抽煙,只是習慣看煙絲上裊裊升起的白色火光,心裏能有一些寄慰。
沒過一會兒,車總算是開入導航里的大道上。
前方,隱隱出現一座紅瓦小屋,磚上漆滿了明亮的紅色,覆蓋茭茭的白,像是童話故事裏面的偶然闖入的糖果屋,一切顯得格外不真實。
葉殊下車,對照了信箱上的名:Zero,沒錯,完全正確。
恍惚間,她驚鴻一瞥,窺見窗內掠過一個行色匆匆的人,看不清模樣,只記得他的眼神——似被籠罩入一頂無門的塔內,朝上望去,一層層圈形的塔樓鱗次櫛比,黑漆漆的,浮現出某種特別的清冷質感,讓人脊背發寒。
是紀零嗎?
這樣一個擁有犀利眼神的男人。
葉殊嘀咕一聲,總覺得自己的預想料對了一半。她幹這一行的,最擅長看一個人的眼睛,眼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的確是至理名言。
“紀先生,請問你在家嗎?”葉殊客套地問,腹誹一句:明知故問。
然而,沒人回答她。
葉殊又按了一聲門鈴,喊:“我是徐隊長派來接您去協助刑事工作的,聽說您昨天剛回國,今天就來叨擾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四周寂靜無聲,依舊是沒有迴音。
突然,她感受到一股暖融融的光,自頭頂照下。
下意識的,葉殊抬起頭,正對上那個男人灼灼似火的目光——他的眼珠子很黑,眸光很深,彷彿亘古不變的雕塑一般,很久未曾轉動。
察覺到葉殊的視線,他微微側了側頭,動作與弧度精準到幾乎用規尺測量的程度,像是一座每隔一小時才會搖曳鐘擺的木座老鍾,有自己的衡量與準則,輕易不出聲提醒這個世界。
“紀先生?”葉殊夢囈一般呢喃自語。
“有事?”他沒否認他是紀零,說話態度雖冷淡,卻並不疏離漠然,而是帶着十成十的疑惑。
他的目光貪婪地橫掃葉殊渾身上下,半晌,做出一丁點他感興趣的結論:“強迫症,袖口沒有一絲褶皺,紐扣只扭第一枚,上面有習慣性的脫線痕迹;你的身上沒有充滿惡意的香水味,很湊巧,在第一面的情況下,你博取了我的好感。我並不討厭雪花霜的味道,這比一些護膚品上刺鼻的酒精味和諧太多;你的指甲里嵌入了阿莫西林的藥粉味道,是用來消炎的,你最近受傷了嗎?腰部還有殘留的腥味,子彈那股甜滋滋的金屬味,甚至是濃烈的酒精味,是槍傷嗎?”
他的每一句詢問都不像是衝著葉殊來的,反倒是自己對自己的推測進行自我質問,企圖從與自身的探討中獲得某種肯定行為的答案。
葉殊一聲不吭,靜候他中止那喋喋不休到莫名其妙的言論。
凡是天才,都很瘋狂。
單憑他嗅覺靈敏這一點,還是勉強承認他的成就,謬讚他是天才吧。
葉殊感覺冷了,山風捲入她的衣領,讓她環抱手臂,哆嗦了一下。陽光還未來得及融化這些白雪一樣的霧絮,昏黃燈光將那些紛紛揚揚的霧靄,照得如同折入銀光的蛛絲,一寸寸,松針一般蟄入人的皮膚。
紀零的瞳孔微縮,按下了窗邊的按鈕裝置,“啪嗒”一聲,打開了樓下的門。
他雖一言不發,但葉殊也能從他的行為舉止中了解到,這是邀請的意思。
她二話不說,抬步跨入這間質感特別的小洋房裏。
屋內有一張長桌,由年代久遠的厚實木板搭建,上面擺放着一些蒸餾的玻璃器皿以及各類碾壓草本物的瓷囊,與小搗錘。桌后是一個拋光過的木柜子,裏頭擺滿了成千上萬的瓶瓶罐罐,從那一絲縫隙里,偶爾流出一線隱秘的辛香。
葉殊對他感到好奇,走近一看,卻發現那些瓶內裝着古怪的事物:譬如一顆乳牙,下面擺着一張精緻的標籤,滾了銀邊,上頭寫了“六歲軀體的廢棄物”;又或者是一滴血,標籤上記錄著“吸血公爵的食物”,等等,諸如此類。
她猜不透這個男人的意圖了,只知道他不但神秘,還有些偏執。
“你喜歡這些味道嗎?”突然,在她身後傳來一個低啞的男人聲音。
葉殊猛地回頭,對上紀零清冷的灰茶色雙瞳時,心底驀地一驚,微笑:“紀先生收集這些東西是做什麼?”
“記錄氣味,害怕遺忘,”紀零冷漠地說道,“我會記錄所有出現在我生命里的氣息,也包括今天擅自闖入的你。”
葉殊聞言,頭皮發麻。她總有種異常不適的感覺,這種觸感難以言喻,如同被一根細密的針貫穿了心臟,那銀絲不足以刺穿她的毛細血管,卻也能散發力量,扎在最深處,隱隱作痛。
紀零的目光就是有這樣透徹的剖析能力,窺讀她的七情六慾,所有的內心百態。
“記錄我的味道?”她呢喃自語,哂笑,“我能怎麼被記錄呢?又或者說,我是什麼味道的?”
“你的味道很新,我並不排斥。相反的,我對你有某種強烈的控制欲。”紀零忽的走近幾步,他纖長的指尖撫過木製桌面最上一層,白潤的指腹像是一顆玻璃珠一般,軲轆軲轆沿着陡峭不平的脈絡,一寸寸逼近,最終觸上葉殊的耳側。
他的氣息很清新,帶有古怪的草木味,近在咫尺,逼得葉殊不得已閉上眼睛,彷彿刻意忽略入侵者的侵犯,允許對方攻城掠地似的。
就在葉殊做好準備之際,紀零又垂下手,帶起一股和煦的氣流,由上至下。
他低聲說:“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迄今為止,這個世上所有的味道,我幾乎是過‘鼻’不忘。可唯獨你,暫時讓我覺得有些棘手。如果你讓我一直聞着你的味道的話,那麼,我就答應幫你做事。這是交易,你我之間的交易。”
這個怪人……
葉殊適時蹙眉,換一個人對她說這種話,她都可以當機立斷擰下那個臭流氓的手臂,可獨獨紀零,讓她頗有些束手無策。
他的眼底是一種近乎痴迷的神態,不瘋狂,卻興趣盎然,看她如同看一件最精緻的物品,渴望欣賞,甚至是佔有。
葉殊沒回答,只是下意識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肩窩以及腋下……她哪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味道,只是警服里放過兩顆樟腦丸,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獨一無二的氣息?國外沒有樟腦丸嗎?
她遲疑地問:“或許,紀先生聞到的是……”
“並不是樟腦丸,也不是杏仁沐浴露味。你的指尖上還殘留了一點牛奶的乳香,甚至是煙草的粗糲氣息……我想說的都不是這些,而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可以真誠地說,我喜歡你的味道,渴求佔有,或是收集這種味道。”
葉殊嘴角一抽:“你要把我收進罐子裏?”
紀零不作聲,不置可否。
好吧,看來他真的想過。
葉殊幾乎是在瞬間想起小寧說的話——一定要不擇手段把人帶回警隊。
於是,她堅定地點點頭,說:“你可以無時無刻跟着我,聞……呃,我的味道。但是我也有要求,你不能觸碰到我的身體,也不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好。”他無異議,歪了一下頭,任憑燈光的灰影打在他的鼻側,不動聲色地注視着葉殊,彷彿他荒蕪的世界裏僅剩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