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v章
大~晉~江周日
晴
轉校已有一周,老師十分照顧,同學大都友好,生活安穩平靜,很想如此過下去,但已知此乃奢望。有O在,日子便熱鬧得可怕,連寫東西的時間都快沒有,恐怕從此,日記要變周記。
起初,O令我深感困擾。此人乃是班中一霸,彷彿對我很有意見,我於轉校第一日,便於廁所遭遇堵截。當時不知此人心思,懷疑腦迴路異常,許是天生基因異變。
以為對付此人,沉默是最好的武器,不想O竟擅長自嗨,我如此無趣,還能讓他興緻勃勃窺探。終於被他撬起一角,捉住一個致命把柄,大肆嘲笑。我並非天生口吃,大概是小時候缺乏同情心,不熱愛動物,也不關心弱小同學,所以老天要來懲罰我,降下一場車禍,從此美滿家庭破碎,母親癱瘓,而我患上應激性口吃。父親養家艱難,我性情大變,父親不曾注意,但我也無可抱怨。一切都是命吧。
世上有許多可惡的缺陷,譬如結巴、瘸子、禿頭、天閹,而我不過是其中最普通一員。所以我活該被嘲笑嗎?不是的。當今所有人都歌頌人人平等,我與正常人共享一片天地,同是碳基生命體,死後都化作一抔黃土,我本應大聲宣揚“我是結巴關你屁事”,可我怯懦,膽小,毫無行動力,將所有怒火壓抑在心底,我不敢站起來反抗,那麼,受到欺辱也無可怨恨的了。
O嘲笑我時,我怕他,但我心裏是蔑視他的,我想果然逃不開這類人,我想這是宿命,我當看開了。所以知曉O為我隱瞞,甚至為我打架時,我才會如此震動。我從未遇過這樣的人,他竟然是用他的方式幫助我了,我信仰馬克思主義,但我要對上帝說,饒恕我吧,我不該在心裏罵他白痴、神經病(此處被塗掉)。
原本,十七歲的男生是很好懂的,都是傻逼(此處被塗掉),但我真的不懂O這個人。他每件事都與我作對,自己把襯衫穿得亂糟糟,還不許我整理自己。我每天都克制着自己的手,否則我一定會把他的頭髮剃光,把他的衣服扒下來重新穿好。每次我看到他襯衫上醜陋的蜈蚣似的痕迹時,我都會暗下決心,空閑時間要向魏邵請教家務。原來住校便要自己洗衣服、補衣服,沒有洗衣機,生活真是不易!
似乎跑題了。說回O,我說他很難懂,是因為他明明有所有未成年男生的缺點,卻總是做出令人意想不到而又動容不已的事。譬如前天,他用他的方式向我說,他要幫助我改掉口吃這個毛病了。若是別人,我一定要懷疑他的動機,可這話出自O的口中,我不能不相信幾分。但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正如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相信他一樣。我們兩個人中一定有一個是神經病。
昨天我發現一件事,我大概能確定了,神經病的是我。我總是懷疑人,我怎麼能這樣壞!我受夠自己了。每一天我都提醒自己記得感恩,要把別人的幫助牢記,可我還是做不到,我還是記着他的壞處了!我早該從一件一件小事裏看出來,他是個多好的人!
我不能這麼激動,我要把所有情緒收在心底。
事情是這樣,周日回校,我到的有些早,想去湖邊長椅上一個人坐着。我遠遠看到O的背影,忙躲了起來。他在蘆葦叢中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我離他太遠,看不清他做了什麼,等他離開后,過去看了。
老實講,當時我呆住了。蘆葦叢里,有一隻小烏龜,趴在一隻綠色的塑料盆里,身上頂着一叢濕草,抱着一條拇指大的小魚在啃。它吃得真香,膽子真大,感覺到我來,動都沒動。
當時我為自己的淺薄羞愧,我才是冷血的大鱷魚,我該流下幾滴鱷魚的眼淚了。我自己不會去幫助弱小,我沒有同情心,我便要去懷疑別人幫助我的用心。我不但身體有了缺陷,心理也有了。我是個壞人。
更壞的是,我知曉了這一切,卻仍然怕O。他用嬉笑怒罵組成鎧甲,掩蓋自己的柔軟和善良,這我是知道了,可我卻是缺乏勇氣的懦夫,他在前方指引我,我仍然怯於邁開這一步。
這一步對我來說,好大。
我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你再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袁野說,“我這就去發朋友圈,說‘有個小慫包,想我想得哭鼻子,你們猜猜他是誰’。你說,會有人猜出來嗎?”
“你,”徐屹然急得面紅耳赤,“你,你……”
“我,我,我怎麼了我?”袁野說,“你說呀,說不出來你就是在暗戀我。”他悄咪咪地偷換了概念,把“想”升級成了“暗戀”,得寸進尺的程度,簡直令人髮指。
徐屹然憋了好長一口氣,終於蹦出倆字:“胡,說!”
袁野用他那流氓邏輯思索片刻,話頭一轉:“好吧,為了證明是我胡說,我們開視頻。”
“為,什麼?”徐屹然剛開口,就呆兮兮跳進了圈套,就像小烏龜伸出了腦袋,一下子被守在一旁的壞蛋扼住了脖子,再想往回縮,已經縮不回去了。
而袁野這頭大鱷魚,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出了一條鏈子,“啪”,套住了小烏龜的腦袋不算,還乾脆利落地上了鎖。
“人家說,‘察、言、觀、色’,我們都不知道對方表情,怎麼曉得是誰在胡說?”袁野循循善誘,“開個視頻,彼此能看到,不就清楚了?”
徐屹然還挺警覺:“我,不會,視頻。”他費勁地找了個理由,語氣心虛得自己都能聽出來。
“哦,那算了。”袁野突然變得通情達理,徐屹然心生疑惑,正在不解,袁野暗搓搓給自己披上了一套虛偽的外衣,“拍照總會了?我們互相發一張自拍,把自己最真實的狀態拍下來,發給對方看,怎麼樣?”
徐屹然一聽,只是互相發自拍,好像很簡單。但他心存疑慮,覺得袁野的要求不會這麼輕鬆,便猶猶豫豫,不肯輕易答應。
袁野體諒他:“你怕我坑你,我就先發一張照片給你好了。”
徐屹然更為疑惑,踟躕之時,袁野不滿了:“我這麼帥,主動給你照片,你還不趕緊謝主隆恩?我還怕你拿到外面去搞個後援會,到處給別人看,那我可就虧大了。”他想得真美,還沒怎麼著呢,就指望人家給他當“後援會會長”了。
偏徐屹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一聽這話,連忙放下懷疑:“我,不會,給,別人,看,你,放心。”
“行,我現在就拍了給你,你家有wifi沒?”袁野說,“有wifi就不用掛電話了,你打開我的微信,我用另一個號發給你。”
徐屹然紅着臉,不好意思地說:“有,樓上,的。”他們給樓上那戶交點錢,一家人都蹭着人家的網。
袁野沒吱聲,估計是搗鼓自拍去了。徐屹然把手機退回主界面,打開袁野的微信,自動登錄上袁野的賬號,看着他的頭像,呆了呆,臉慢慢紅了,接着越來越紅,覺得自己臉上的毛細血管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