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他果然握住她的手,沉聲道:“以後我會保護你。”
他一再強調這一點,算是他們兩個人的誓言。
邊境小鎮畹町,一河之隔就是緬北棒賽,莫青青一行在此做短暫停留。
山明水秀間,暗潮洶湧。緬北方面不讓青青身邊幾位熟面孔入境,她大方表示同意,但也很堅決地說:“嚴冬是我的近身安全官,由我私人向第三方安保公司雇傭,跟仰光那邊沒有任何勾連。你們不讓我帶其他人可以,但必須讓我帶上他。”
對方考慮再三才答應。
回自己出生的家族一趟,竟然還被這樣刁難。
嚴冬愈發能體會她人生中如履薄冰的艱難。
然而到了目的地,外人仍然不被允許接近吳家的大屋。青青已經換上克欽族的傳統民族服飾,抱歉地對嚴冬笑道:“看來你只能在這裏等我了,不用太擔心,我還有利用價值,他們不會拿我怎麼樣的。”
“說好讓我保護你,你一個人去,我留在這裏又起得了什麼作用?”
她輕捧他的臉:“知道你在等,我就不會讓自己出事。其實之前說讓你聽我的,也就是說說,到了這裏,我們都得聽別人的。”
身不由己。
“青青……”
“三天以後,鎮上要過節,晚上也很熱鬧。如果我沒遇到什麼意外,一定可以出門。到時候我們就在鎮中心碰頭,好嗎?”
這樣大費周章,她也只能待上三天而已嗎?
“好,那我們不見不散。”
嚴冬懷揣滿滿的不安,目送青青回到她自己的家。
接下來三天,沒有任何消息。這種滋味太難受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有好幾次,他想悄悄潛入吳家去看看,憑他的本事,不是做不到。但只要走到鎮上,看見居民們滿心期待地準備過節用的裝飾和用品,他就想起跟青青的約定,又重新冷靜下來。
他應該相信她,她聰明而堅毅,一定有辦法保護自己。
好不容易捱到第三天夜裏,鎮上到處燈火通明,臨近街鎮的百姓也趕來參與,比的是燃放各個街鎮隊伍製造的熱氣球,能騰空飛遠的,就預示着好兆頭。
人潮洶湧,火從天降,這樣的場面比想像中更熱鬧也更容易失控。嚴冬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始終沒有看到青青的身影,心跳不由急速加快,怕她在家裏出了狀況,又怕她在這種到處是火藥和爆炸物的環境裏遇到危險。
直到最後一個熱氣球被點燃,青青仍然沒有出現。那個氣球沒有成功升空,始終在人們頭頂徘徊,照規矩,被旁邊嚴陣以待的消防員用高壓水槍撲滅。
嚴冬的心情也像被這冷水澆個透頂。看來真的有必要潛進吳家大屋裏去看看青青的情況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原本燃放熱氣球的位置被空出來,有人搭起臨時的高台,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台上,不是莫青青又是誰?
她依然一瘸一拐,卻每一步都走得很穩,表情堅定而自信,在簡單介紹自己是誰之後,得到排山倒海的歡呼和擁戴。
假如真如她所說,她只是政治工具,那麼這一刻,工具的意義已經顯現得非常清楚了——尤其在她發表了那樣慷慨激昂的演講之後。
嚴冬愣在原地,身後已經被槍口抵住,來人用英文對他說:“跟我們走。”
他被仰光方面的人帶走,對方顯然對他的身份和跟青青的關係十分了解,問得毫不避諱:“聽說你是她的情人?”
嚴冬只當沒聽到。
額際又多了把槍,他這輩子沒這樣頻繁地被人拿槍指着,忽然就惱了,徒手卸了對方的手、槍,但馬上有十幾條步、槍又瞄準了他。
他笑了笑:“你們想幹什麼,直接說吧。”
發色灰白的中年人說:“你倒是很痛快,也很勇敢,難怪她願意信任你。”
嚴冬想起青青的婚約,大她二十多歲的男人,說不定就是眼前這位。
對方也察覺了,挺直腰板似感慨地說:“我是她未來的丈夫,她也不肯信任我。”
這個示威的方式很低劣,嚴冬冷笑了一下:“她不會嫁給你的。”
“正好,我也不想娶她。婚姻只是連橫之計,你是中國人吧,不可能不懂的。只要她不壞我們的事,這樁婚姻不成也無所謂。”
“你們希望我去說服她?”
“不用,你只要帶她離開邊境就可以了。以後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嚴冬蹙眉:“離開?”
“嗯,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她一心控制這個國家,利用老莫篤留給她的威望和財富,以及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包括你在內。”
不,她只是不想顛沛流離,擺脫被當作木偶般操縱的人生。
可惜這樣的辯解嚴冬不會說給不相干的人聽,就當他是被利用的,也無所謂。
但帶她離開,他是願意的。民主或許不是這個國家的出路,但他可以是她的出路。
有他在,她不需要再用這麼極端的方法來保護自己。
…
青青的生母病危,在了卻見女兒最後一面的夙願之後撒手人寰。
在她的葬禮上,嚴冬重新見到了青青,就像他們第一次在舞會上正式相見時那樣,她仍是全場核心。
見到嚴冬,她眼裏有驚訝一閃而過,壓低聲音問他:“你怎麼來了?”
他笑笑:“我不是你的近身安全官嗎?這麼大的事,我怎麼可以不在場?”
她回家其實形同遭受軟禁,直到在集會上拋頭露面之後,才享有一點有限的自由。但即便她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仰光方面也有辦法把他送進吳家大門,重新回到她身邊。
她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有親近的人陪在身邊當然最好,誰不想在脆弱的時候有肩膀可以依靠?然而青青卻說:“你不該來的,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沒錯,我是要走的,但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帶上你一起。”
青青聲音里有絲悵然:“我恐怕走不了了。”
“那我就陪着你。”
他說得理所當然,不在乎她留下是因為野心還是其他迫不得已的理由。
他們像以前那樣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但周遭戒備森嚴,每天有數不清的陌生人登門拜訪,他們再也回不到當初相依相偎看雲捲雲舒的日子。
嚴冬一直在找機會帶她離開,軍政府那邊已經為他們出境鋪好了路,只等青青點頭。
但觀察那麼多天,嚴冬也知道她不太可能同意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只能想另外的辦法。
正好她母親娘家來治喪的人要回家,她親自送他們一段,回來時由嚴冬開車,整個車內只有他們兩個人。
青青看着窗外崎嶇的山路不知在想什麼,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這裏不是回吳家的路。”
“沒有走錯。”嚴冬淡定地堅持,“你不能再回去了,我帶你離開這裏。”
青青不領情,語氣森然:“停車。”
嚴冬依然故我地掌控方向盤,不理會她的指示。
“我叫你停車!”
車子越開越遠,崇山峻岭背後就是另一個世界。
他又繞過一個彎道,感覺後背被槍口抵住。
他為她挑選的那把小巧玲瓏的陶魯斯,她一直隨身帶着,第一次拉栓上膛,槍口就對準了他。
他在人跡罕至的半山腰將車停下,兩個人都從車上下來,她的槍口不偏不倚仍然對準他的眉心。
“我不是開玩笑。”青青道,“只是我真沒想到,連你也背叛我。”
“我沒有。”嚴冬目光蕭索,“青青,我只想保護你。”
“保護?”她輕蔑一笑,“是保護還是滅口?”
“什麼意思?”
“還要裝糊塗嗎?我們第一次在舞會見面,你就認出來了吧,我是你的作品。”
她拉高裙擺,不動聲色露出那條傷腿,上頭彷彿記載了時光也無法撫平的傷口——她的腿曾被來複槍射穿,子彈就來自眼前的狙擊手。
當年他比現在年輕,而她還只是一個孩子。
也許就是因為這次失手,那之後,他就在江湖銷聲匿跡,再出現時穿筆挺又沉悶的黑西裝,目沉如水,成了私人安保公司的安全官。
他一定以為她不記得他吧?不,這麼多年浪跡天涯,她時間多得用不完,當然要查一查差一點就殺掉她的是什麼樣的人。
嚴冬臉色發白:“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她這麼聰明,他竟然還抱有僥倖。
“嗯,我就想看看你什麼時候會動手。”
據說他們這樣的人,都不願意留下失敗的“作品”在人世,他再次出現在她生命里,可能只是為了把這殘缺的一筆從他的記事簿里抹去。
“是嗎?只是這樣而已?”
沒有一丁點愛和心動,她與他的溫存也僅僅是虛與委蛇的一場戲?
青青見他往前,緊了緊手裏的槍:“別過來,除非你想跟我比比誰的槍比較快。”
這裏不是洛杉磯的靶場,她不會故意隱藏自己百步穿楊的絕技,一旦扣動扳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嚴冬雙手舉過肩膀,坦蕩蕩朝她走近:“那你就開槍吧,就當是我還你的。”
心肝脾肺腎,點哪兒打哪兒,她應該有這樣的本事。再不濟,廢他一條腿,他們倆就當扯平。
他越走越近,青青崩潰大喊:“別再過來了,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她朝地面開了一槍,火花和黑煙在他腳邊爆開。
他腳步頓了頓,卻還是鍥而不捨地朝她走過來。
沒有預兆的,他突然撲倒她,身旁有子彈呼嘯而過,打破了山谷的寂靜。
真正的背叛這才剛剛到來。
“車子後面,快!”他拉起她躲到車身後面,將車作為掩護,不忘回頭問她,“你沒事吧?”
青青搖頭,看到他手裏的槍:“原來你帶了武器啊……”
是啊,六發子彈,但並沒有哪一顆是為她準備的。
他們被人擺了一道,要滅口的人不是他,而是她那言而無信的“未婚夫”。
對方鉗形包圍過來,除了身後的密林,他們沒有地方可逃了。
嚴冬拉着她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處,才算擺脫追兵。
他們筋疲力盡,找了個岩洞休息,背靠着背喘氣,漸漸呼吸心跳似乎都成同一頻率,不由會心地笑出聲。
青青看到他腿上的血跡:“你受傷了,我幫你包紮。”
“沒事,只是擦傷。”他的手心摁住她的瘸腿,“跟你的傷比起來,不算什麼。”
她扯下腰帶為他止血:“那點疼,我早就忘了。我後來吃過的苦,比那厲害百倍。”
“怎麼講?”
她抬眼看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莫篤一直把我當作特工來訓練,如果沒有那場意外,長大以後我就是他近身的保鏢。”
在很多政客眼裏,女保鏢更加安全,何況她還頂着他女兒的身份,隨時隨地可以隨他自由進出。
從記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後來她所受的訓練和磨礪,並不因她受傷殘疾而擱淺,以前一天就能學會的動作在她腿受傷之後可能要學一個禮拜,甚至只是站立都能疼得她汗流浹背。
莫篤將軍卻發現她的殘疾能博取更多同情,將來也許可以換取更多利益,又將她往淑女之路上培養。
她沒有自己的意志,一直都是被迫在做這些那些,只有一件事除外,就是找出當年射傷她的那個人。
可找到以後,她卻愛上他。
“對不起。”嚴冬誠懇道歉,眼裏的陰雲彷彿一世無法散去,“我當時並不知道是那樣的任務。”
即便是他們這樣殘酷的職業,也有自己的底線。他不殺孩子,所以在看到青青的那一剎那,就知道這個任務無法完成。
他不介意自己的失敗,只是意識到這樣的行當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在舞會的重逢,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吧。
他來還債了,用一生一世的愛慕與忠誠。
密林是天然的庇護,沒有跨出緬北地區,政府軍方面也不敢大動干戈,只要等他們散去,他們就可以走出去。
嚴冬的傷口還是感染了,夜裏有些發燒,青青舀水給他喝,開玩笑地問:“疼不疼?我看林子裏有野生的罌、粟花,要不要給你嚼點鴉、片?”
嚴冬意識還很清醒,搖頭道:“疼死也不要。”
她輕笑着,趁他睡著了,還是采了些不知什麼草來,嚼碎了敷在他傷口,聲音模模糊糊的:“放心吧,明天就會好了。”
明天真的會好嗎?其實她也不敢確定。
金三角剷除鴉、片田已是鐵令,可她今天在車上分明看到山下還有種植。
燒荒之後一把種子下去,不需任何農耕技術就能自行瘋長的作物,卻能帶來無本萬利的收入,即使傷的是民生,斷的是國運,又怎會有人願意主動去剷除呢?
這種慵懶不思進取的社會人格,真的是憑她一己之力能夠改變的嗎?
他們在山裏待了三天,因為手裏有槍可以打獵,填飽肚子不成問題。青青有她好強的一面,既然已經撕開真相,也不用藏着掖着,動不動跟他比賽槍法誰快誰准。
嚴冬不得不感慨,幸虧她沒有真的起殺心,否則大概在他們第一次上床之前他就已經死過幾回了。
白日裏藍到醉人的天空到了夜間又綴滿璀璨如鑽石的星星,這樣的更迭,只要身旁陪伴的人是彼此,就算在這岩洞裏看一輩子也不是不可以。
但青青還是走了,歡愛一場,盡情揮灑之後,她在他吃的藥草里加了些東西,在他昏睡之後離開。
這麼些日子的相處,她相信他會明白她的選擇。
他們各歸各位,對誰都好。
也許回去之後,她面對的又是無邊無際的軟禁和算計,但總算有些美好的記憶,可以支撐着她繼續下去。
她靠兩條腿走下山去,回到吳家大屋時卻發現來門口迎接她的人是嚴冬。他身後是那輛掩護過他們,已經千瘡百孔幾乎報廢的汽車。
他笑了笑:“嘖,果然還是開車比走路快。”
她氣得臉色發青,他卻走過來輕輕掐她臉頰:“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讓我跟着你吧!昨晚我們那樣子……說不定你會懷孕呢,就算不讓我保護你,也要讓我保護孩子們啊!”
她被他氣笑了,拍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裏走。
這片貧瘠卻又神秘的土地出過許多傳奇人物,莫青青也算其一。
她被軟禁多年,一直沒有結婚,只有一位近身安全官始終陪在左右。
她亦始終堅持自己的主張,推動民主大選之後,眼看國家由更有智慧的政治家領導,才終於表示要到國外去“探親”。
兩個女兒都在國外,她猶豫不決,該先去英國探望大女兒,還是先去美國陪伴小公主。
嚴冬倒是更關心她自己將來的打算:“我今後要怎麼介紹我太太呢?政治家,哲學家,神槍手,還是大學教授?話說你決定要接受哪一份教職了嗎?”
青青搖頭,撫了撫他西服領口的褶痕:“這衣服舊了,我想為你做件新的。”
還是服裝設計最合她心意。
也許多年以後,時裝界又有一段佳話——這個身着民族服飾的東方面孔四海為家,卻有最好的愛情、最美的風骨。
她終於誰也不是,她只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