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4.12 最後一站
敦克村的人家,總是會對被送出去的孩子絕口不提,偶爾提到,哪怕心裏有很多惦念也只是幾句話的帶過,他們像是在刻意的要抹去那個孩子曾經存在的痕迹,這樣既是為了出去的孩子好,讓他們過去完全消失,也是為了他們自己好,讓心中少一點牽挂。
沈白也是如此。
沈白感激於克諾多從以前到現在一直以來對他和富貴的照顧,也感謝對方教會了自己很多東西,所以便老老實實的跟在對方旁邊,等着他吩咐。
不過克諾多從不讓沈白去干那些敦克村人會忙碌的事情,他只是讓沈白送信。
沈白不解克諾多的這些要求,且不說現在不需要信件來交流了,就算要用到信件,也有專門的郵差,根本用不到沈白。
不過既然克諾多這麼說,沈白也不會問些什麼,等他仔細看了收信地址,才發現,是富貴所在的那個城鎮。
沈白坐着那個年代的公交汽車,看着他帶着自己進入那個城鎮的時候,沈白覺得自己的心都提了起來,如同自己在做賊一般。
沈白知道,這裏就是富貴的領地了,他要小心翼翼,避開他可能出沒的地方。
其實要避開真的很容易,沈白送信的地址在這個城鎮的另一邊,離富貴的學校和家隔得很遠,只是送完信應該回去的時候,沈白忍不住走到了富貴的學校門口。
沈白不敢離的很近,他只是在學校對面可以坐的店裏點了一份吃的,然後就坐在那裏,一直坐到了孩子們放學。
自己的東方面孔很是顯眼,沈白感受到自己吸引來的目光,於是坐到了更加不起眼的角落,盯着學校門口,希望能夠看到富貴的身影。
那群孩子走了一批又一批,最後沈白看到富貴和普林尼奧一起走了出來,普林尼奧的氣質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依舊是那個爽朗的男孩,但是現在的他爽朗的像是看不出一點陰霾。
而富貴,還是像曾經那樣,一點沒變,要是硬說變化,可能只是個子,他的面孔也趨近了少年的模樣,眉眼有着東方人特有的氣質,冷靜、禁慾,若是看久了就會發現,那是一種對一切都沒什麼興趣的冷漠,讓人看了會忍不住的苦惱,到底給拿什麼去博取他的歡心。
而能夠讓他開心的人,在他轉彎之後,付了錢走向了他的相反方向。
“今天那人笑你你為什麼不去打他,你別怕,明天我帶你報復回去。”在學校呆了幾年已經儼然一副校園老大的普林尼奧對着富貴說著,他看着富貴的眉眼,想的是另一個更為精緻又神秘的東方男孩。
富貴搖了搖頭:“不用。”
“沒事的,就算了沒了……現在我會照顧你。”普林尼奧雖然想着那個男孩,但是他的名字卻不像之前那樣可以輕易的脫口而出,因為那邊的世界在遺忘他們,他們也需要去遺忘那邊的世界。
富貴還是搖了搖頭。
會有人為他痛的。
富貴想着,為自己感到痛的那個人現在不在了,他也就無所謂了。
晚上,沈白帶着回信送到了克諾多的手上,克諾多沒有立即打開,而是看向了沈白,問他今天過得如何。
沈白知道克諾多是故意讓自己去那裏的,像是要表現自己很好一樣,他一臉輕鬆和無所謂,草草的給了個答案。
“你知道,要是你希望他回來的話,我可以破例讓人接他,我相信他也是這麼希望的。”
沈白搖了搖頭。
克諾多也不再多說什麼,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沈白有了主意,他都不會再多問,而是幫助對方一起完成他的想法。所以這一次,像是看出了沈白的決心,克諾多開始佈置給他更多任務。
令人意外的是,這一次,克諾多挑選了一些村子中心的孩子,讓沈白去教他們讀書寫字。
“敦克村是和文明進程相悖的,它遲早會有被消滅的一天,不過在此之前,我要打造出它的一個輝煌時期。”
克諾多的想法是非常超前的,沈白有時候會覺得他就像是這個世界之外的人。
克諾多的做法沈白可以理解,但是村民們不可以理解,一時間有許多人開始質疑克諾多的決定,但是克諾多都沒有回應他們,只是用掉了半年時間把西邊村黑老頭的領域徹底吞併,這下子克諾多在敦克村獨一無二的領導地位完全確立,沒有人再去反抗他的做法,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村民們要接手兩邊的生意,天天忙的腳不沾地,而孩子們也越來越少,大家也都意識到了敦克村未來的問題。
自從上次送信過後,沈白就再也沒有見過富貴了,他安心的呆在村子裏面,克諾多挑選的那些孩子當中,就有當時沈白跟着克諾多進城時看到的那個孩子,那個名叫沙里的男孩看着沈白的眼神和富貴有一點像,帶着一種依賴,沈白也很照顧他們,該說只要是孩子沈白都會很照顧,因為他們都是一個個等待別人填滿的罐頭,沈白希望自己放進去的是可以讓他們幸福的東西。
大概是因為有了和其他人更多的接觸,也可能是沈白把富貴當作了自己已經離開的那些世界,沈白對那個東方男孩的記憶已經可以慢慢進入忘卻處理階段。
每個人對別人都會有這麼一個過程,沈白覺得四年過去了,冰湖上面的冰結了又化化了又結,富貴也應該開始忘記自己了,但是沒想到的是,富貴離開的第五年,克諾多帶來了對方的消息。
富貴被退學了。
而且,他已經被退學半年多了。
沈白安靜地坐在克諾多的對面,他望着克諾多桌上的那盞枱燈,克諾多透過枱燈的光,看着對面那張已經越來越英俊的臉龐,看着令人心疼的憂鬱神色隨着自己的講述慢慢爬上了那人的臉。
畢竟沈白不是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他聽着富貴的境遇,就好像看到之前的那些世界在自己離開後會發生的樣子。
富貴的人生是怎樣的人生呢?
富貴的父親,一個可悲的偷渡者,他的生活和其他的偷渡者並沒有什麼不同,要是硬要說的話,可能就是他的內心也曾極度的期盼着被救贖,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也明白自己並不喜歡那些。
渾渾噩噩麻木到自己被判處死刑的那一刻,這個男人應該算是治安官見過對於自己的命運接受的最為平靜的男人。
富貴的誕生,純屬意外,首先是他父親的失誤,然後是治安官們的失誤。他是在監獄裏出生的,在得知那個東方偷渡過來的女人懷孕時,治安官並不開心,因為他清楚,這些老鼠就是喜歡用這種小伎倆來逃過自己本該接受的懲罰。
幸好的是那個女人好像對自己懷孕的事情還沒有察覺,她依舊和其他女人們掐架掐的不亦樂乎,要不是上次被送到醫生那裏,這個把柄就會被先掌握在她手中了。
治安官於是叫來了監獄長,告訴對方該如何如何,對方聽了,然後便非常聽話的想要如此如此。
本來照計劃這個孩子會生不下來,只是偏偏,遇上了克諾多回家接手敦克村的那年,克諾多說,咱們村需要些新鮮手段來發家致富,吃老本可不行了,於是獄警們就買到了假藥。
不知道是這個葯太假了,還是富貴命太硬,這個孕婦非但沒有流產,還意識到了自己身體裏孩子的存在,幾乎是熟門熟路,她填寫了好多張申請,接着被轉移到了特殊的牢房,還被免除了死刑。
富貴出生的那一天,這個嬰兒就和一個死嬰一般,女人無所謂她生下什麼,所以也只是把那個嬰兒踢開,但是另一個牢房裏的女人卻並沒有這樣,她偷偷藏起了富貴,像是養娃娃一樣的養着他。
富貴偷偷的被一圈女犯人養大,那假藥像是延遲發揮藥效了一般,富貴身上總是看不到正常孩子有的模樣,他對一切都很麻木,連哭都很少,只是安靜地做着自己布娃娃的本分,被慢慢養大,直到被賣進了敦克村。
但是富貴像是天生的命運多舛,和他的名字完全不一樣,只有在敦克村他經歷了一段永生難忘的時光,出去以後,所有的厄運又如影隨形。
富貴的母親是個令人厭惡的存在,在各個治安官的眼裏,她就是個釘子,但總是出奇的好運,讓人沒辦法把她徹底剷除,這一次,這顆釘子找到了富貴這塊木板,然後打算狠狠地釘上去。
有錢的東方男孩,父母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物,一個是東方來的作家,一個是美貌的東方演員,這種孩子一開始就會引起很多關注,尤其是在東方偷渡區內。
看着那跟自己雲泥之別的衣服,再看看那似曾相識的臉龐,女人想到的是多年前在偷渡區一度讓自己迷戀的那個男人,幾乎是不假思索,女人就認定了,這是自己的孩子。
對於孩子,女人從來都只是把他們榨乾,從他們出生到最後賣錢,而現在,富貴有太多可以被她利用的東西,多到女人都得想一想,要多少錢才算是對得起他的那棟高檔別墅。
想清了數額,女人便坐在沈白曾經坐過的那個位置,學校對面的小餐廳,她為自己點了許多好東西,然後就等着那個可以為她買單的小孩。
普林尼奧升入了學校的另一個學部,而富貴一直都是從不和人深交的形象,他的身邊總是圍繞着幾個被那神秘的東方氣質吸引過來的人,但是那些人又總是很快被富貴的態度推遠,所以女人攔下富貴的時候,他身邊也沒有其他同行的人。
女人和富貴開門見山,甚至是問個“這幾年過得如何”都懶得說,富貴看着女人,並沒有說什麼,女人對上他那平靜無波像是沒有一丁點情緒的黑眸,像是突然想起了當初那個在牆角宛如死嬰的孩子。
真是一點沒變啊。
女人這麼想着,然後看着富貴幫自己點的東西付了錢,在女人的要求下,將他的皮革錢包里剩餘的鈔票硬幣也全部給了對方。
富貴的合作態度讓女人覺得開心,但是他那種神情和難以揣測的想法又讓人覺得害怕,不過女人畢竟是見過很多大風大浪的,所以前一種情緒很快完全的佔有了她。
隔三差五,女人便這樣等待富貴,每次來,他都會跟對方要上一筆錢,富貴沒有拒絕過她,但是也不是完全配合,他就好像世界裏沒有這個女人,只要是超過那天他放在錢包里的錢,哪怕女人再怎麼多要他也不會給。
“我可是你的親生母親,你就拿這些錢來打發我嗎?”
富貴的態度激怒了女人,明明他才是被要挾的一方,但是那種冷漠反而襯托的女人如同跳樑小丑,讓她仿若照鏡子一般看到了自己的醜陋。
“如果你下次沒帶來那些錢,我就告訴別人,你的親生母親是誰。”
聽了這話,富貴依然無動於衷,女人不甘心,繼續說道:“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你會被所有人排擠厭惡,最後不得不回到你曾經的那種骯髒生活,你真的希望現在的一切被打破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像是被一把鎚子敲破了自己冰封的身體,富貴第一次表現出了不一樣的神情,讓這個一直顯得高高在上的少年有了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但這不是因為女人帶來的恐懼,而是來自回憶。
哪怕不和你見面我都會非常為你開心,你要是留在這裏,那麼可能會有一天,我們都變成了現在我不喜歡的樣子,那樣才是我真正討厭的。
富貴從來不害怕自己現在的一切被打破,他害怕的只是,那個在另一個世界裏帶着的男孩看到他會覺得失望,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不變成對方會討厭的樣子。
男孩討厭在敦克村裡獃著的自己。
但是最後女人還是沒有要到那一筆錢,因為他們三番兩次的見面,已經被其他同學發現,大家害怕這個冷漠帥氣的東方少年遇上什麼麻煩事,然後報告了老師。
不過也有一些出於好奇,決定從那個東方女人身上下手。
於是,這些天真的孩子玩起了偵探遊戲,這種遊戲是富貴不會接觸的,但是沈白喜歡的那種小孩,那種有着孩子天性的小孩,會喜歡玩的遊戲。
於是富貴的身份就被發現了。
富貴身份在第二天就被人們傳來傳去,本來還溫和的問着富貴遇上什麼麻煩事的女老師態度也發生了奇妙的轉變,那一天的午飯時間,每個班上都被派了一位同學進來。
進來的那個孩子也帶着沈白會欣賞的天真氣息,他昂着頭,像是為自己可以成為這次的傳話筒覺得驕傲,然後特別大聲的宣佈——
“通報批評四年張富貴同學,放學后和不明身份者廝混,各同學引以為戒。”
富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望着那個男生往他那裏望了一眼然後神采飛揚的離開,想來應該是其他班還需要他去通報。
東方偷渡者的孩子。
而且他的母親是個被判過四次死刑的女人。
聽說那個女人還曾經……
對富貴來說,這些聲音和往常的那種嘈雜聲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並不享受被他們用崇拜眼神包圍起來的時候,也並不厭惡被他們嘲弄譏諷的時候,或者該說,能決定他喜歡厭惡的那個人不在這裏,所以這一切,他都無所謂了。
那天放學的時候,許久沒有人同行的富貴看到了一群等待他的男生,有自己班上的,也有其他班上的,他們喊着類似一種“為民除害”的口號,然後拎起了富貴的衣領。
被一拳錘上臉龐的時候,富貴沒有任何神情的變化。
“富貴,每次你受傷的時候,我也在疼,就和你現在一樣,你不願意我那樣對不對?”
那聲音清晰的好像還在耳邊,富貴回憶着那個場景,無論是少年說的每一個字,還是他的表情語氣,富貴都在腦海中描畫,一點一點,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
被放倒在地,一隻腳踢上富貴肚子的時候,他本能的蜷縮起來,用背部保護着自己的重要器官,不過除此之外他再沒有其他動作了。
“那就不要受傷,保護好自己,因為你疼的時候我就在疼,記住,每個人受傷的時候,在乎他們的人都會跟着一起疼。”
那些孩子們拳腳不停,富貴腦海中不是他們,甚至不是現在,他的腦海中像是有一隻筆,在瘋狂的刻畫著另一個人的形象,在刻畫的過程中,富貴的拳頭緊緊的握了起來。
“富貴,也不要去傷害別人,因為他們也有在乎他們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會疼的。”
富貴握緊的拳頭又完全鬆開,他並不感到疼,因為現在沒有人為他疼。
所以,也就無所謂了。
這些事情富貴沒有和那兩個作為他父母存在的男人女人說,事實上,富貴也很少和他們交流,他們就像是一個純粹的合作關係,其他的時候,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只是富貴不說,其他孩子會說,富貴骯髒的血統受到了一些家長的厭惡,同班學生的家長很快找到了學校,那時候正在上課,他們就站在教師的外面,一扇透明的玻璃什麼也阻擋不了,那些人先是帶着鋒利的眼神在裏面尋找,然後對着對面的校長舉起了手,指尖直直地指向了富貴所坐的位置,帶着班上孩子的眼神也一起投了過去。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跟那種人一起上課,我不知道你們學校是怎麼想的,偷渡者的孩子是怎麼可以來這裏上學的,儘早把這件事告訴那個孩子的養父母吧,讓他們會抓緊時間重新收養一個孩子。”
富貴坐在那裏,同學們在他周圍彼此交換着眼神,老師也往他這裏投來目光,而他自己,只是盯着課桌上的紙張,一言不發。
沒有難過,沒有羞憤……沒有那些人猜想他應該有的任何一點情緒。
富貴只是和往常一樣,在回憶。
他的罐頭裏,裝不下這些東西,裏面塞滿了沈白送給他的碎片,他把這些碎片撿起來,然後慢慢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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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的意見成了孩子們行動的指南,大家剛開始攝於富貴給人的感覺,大多數只是有意無意的躲避他,好像他身上帶着偷渡者的病毒,後來,有聲的抗議變得更多,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在富貴的默不作聲中,更是愈演愈烈。
這是富貴今天第三堂在教室外面上的課,因為他讓班上同學都沒辦法認真聽課,老師最開始讓他站在了後面,後來乾脆讓他站在了教室外頭,下課的時候老師直接拿着書本路過了他,富貴最開始會自己回到位置上,不過在第二堂課重複了之前發生的事情之後,他乾脆沒有再進教室,而是看着外面的風景發獃。
站在哪裏是無所謂的,誰來對他說了什麼也是無所謂的,富貴不會和他們爭執,也不會生氣難過,好像那些人都不是真實的存在。
這種態度並不能在客觀上幫助富貴什麼,負責老師每次巡邏都可以看到教室外面的富貴,他對這個擾亂了校園秩序的學生感到生氣,於是將他帶到了辦公室,叫他寫一份自我檢討,會在周一的時候在全年級朗讀。
富貴什麼話都聽,要是沈白看見會覺得他還是那個乖巧的孩子,並不做反抗,不過在提筆的時候,富貴久久寫不下去一個字。
於是他的檢討,通篇只有不斷重複的兩個字。
想他。
“想他想他想他想他……”
站在所有老師和學生的面前,他念着自己的檢討,就如同念經的僧人一般,即使是一串重複的字符,富貴都念得極為認真,他好像不知道前面站着多少人,只是看着寫滿字符的紙上浮現了自己想要見到的那個身影。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