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長朔
正是夏日裏最熱的時候,宮裏早已供上冰塊解暑,那些位份低的也能在各宮主位那蹭個涼爽,而每日午膳后必有飄着碎冰的綠豆湯,也算優待。
每日嬪妃給皇后請安,恨不得能呆在蓬萊殿不走了,蓬萊殿離太液池不遠,殿中地下打了井,涼氣竄上來,跟春日無異,到底只有皇后獨享,冬暖夏涼的。
令貴妃收斂了不少,只是人看上去老了幾歲,旁人雖都心照不宣,卻不敢當面笑話她,終歸人家頭銜擺在那,背地裏自然不知道被多少妃子甚至宮女所恥笑,不過是打發光景罷了,深宮寂寞,若是這些樂趣都沒了,真不知如何撐到自己的遲暮之時。
麗妃倒先向皇后表達了心中的不滿:“娘娘,雖然往年入夏后萬歲爺不常入後宮,可好歹五六日也會臨幸一人,但今年……皇上都多少天沒翻過牌子了。”她是番邦女子,說話直接,擱別人早臊紅了臉。
皇後有些無奈,前幾日她已經被朱太后數落未盡鳳責,她也有苦衷,自打陸佩君住進了棲鳳閣,皇帝是三天兩頭往那邊跑,還要捂着不讓別人知曉,可哪有不透風的牆,總不能說皇帝為了那個女人便不顧整個後宮,只得語重心長道:“三省水患,皇上無心眷戀後宮也是情理之中,還望各位妃嬪再耐心等些時日,萬萬不要思慮成疾。”
令貴妃看着各個怨婦臉的妃嬪,也不敢將矛頭指向陸佩君,只含沙射影道:“淑妃病的可真是時候,那病又會感染他人的,本宮記得她發病的前兩日還侍寢來着,怎未見萬歲爺有事?她這一封宮,倒是不用見以前的主子了。”滿滿的諷刺之味。
庄婕妤煞有介事道:“嬪妾知曉,可不就是萬歲爺翻了娘娘牌子那日。”那日皇帝下令讓令貴妃禁足,而後才召了淑妃去紫宸殿。
令貴妃狠狠瞪她:“好歹本宮的牌子萬歲爺翻過。”
眾人竟掩面竊喜,在座的只有這庄婕妤沒有被召幸過,也不知皇帝看上她哪點。
“都消停一會罷。”皇后將茶盞用力放進茶碟中,發出一聲脆響,“現在萬歲爺一視同仁,誰的寢宮都不去,你們還有心情在這拈風吃醋。”
妃嬪們這才噤聲,而後皇后又叮囑幾才讓她們各自散了。
自蓬萊殿出來,令貴妃和麗妃的一道回宮,麗妃還是一臉的不高興,令貴妃忽而問她:“給老四送過去的幾個內監,他用的可好?”
麗妃這才抬頭:“多謝姐姐,也不知老四犯了什麼渾,近身伺候的全給萬歲爺罰了。”
令貴妃撫了撫雲髻,看似無意道:“本宮是聽說老四向皇帝討侍寢的女子來着。”
麗妃一臉的詫異:“要女人用得着找皇上么,他想要剩下的那二十個家人子?妹妹聽聞有不少朝堂要官的女兒在冊,真是糊塗,大家閨秀的女兒家怎能願意做這個,不是打人臉么。”麗妃絮絮叨叨的,真覺得自己的兒子在胡鬧。
令貴妃也沒挑明:“老四到了年紀需要女人伺候也正常,隨他罷。”
麗妃暗自腹誹:為何朝遇宣找女人伺候時,你會將那個宮女杖斃,別人的兒子就能輕飄飄的說隨意。
·
紅綉掰着手指算喻瀟離開多少日了,王珺打帘子進來,見她一臉惆悵的樣,竟是誤會了:“禮部這兩天忙的腳不沾地,靖王納側妃,何等的隆重。郡主要不要隨禮?”
紅綉低着頭,根本沒放在心上:“你去庫里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東西,挑兩樣讓人送過去就好。”
“從沒聽過都御史有養女。”王珺嘟囔着什麼,“聶大人無子,不是應當收養個男孩在膝下送老么?”
紅綉看她一眼:“那是小皇孫的生母,總歸要挑個適宜的身份。”
王珺臉上有些不悅,口氣很酸:“看來王爺也不是真心喜歡她,不過母憑子貴而已。”
紅綉眉頭微蹙:“別亂嚼舌根,你忘了王爺的母妃?”
王珺抿着嘴:“知曉,淑妃娘娘曾是安夫人的宮人。”她微微嘆氣,雖然怕紅綉不高興,可還是好奇,“你說,當年萬歲爺是不是將淑妃當成你母親了?”皇帝對陸佩君的態度,旁人不知道,可棲鳳閣的宮人各個心知肚明的。
紅綉怎麼可能不明白,有些事不問她也能猜到,無非是皇帝認錯人,幸了宮女,結果宮女懷了孕,母親生氣才去和親。可是為何又說母親死在和親的路上,若是皇帝安排的吧,母親早應該可以回長安,若不是,為何又要隱姓埋名,甚至和別人有了自己。
紅綉不想問陸佩君,因為她不會告訴她答案的:“是與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吩咐下去,若有誰再來打聽母親的事,全部讓他們到棲鳳閣門外跪一個時辰。”
這幾日總有不懷好意的人想知道陸佩君是不是如傳聞中的那般,紅綉不在意,他們卻越發放肆,是時候給他們些警告。
王珺見紅綉對朝遇安的婚事也不上心,估摸着是她故作鎮定,可紅綉是真的不在意。王珺也不想試探她,總歸自己心裏不好受,有時候甚至覺得,真不如是紅綉成了側妃,好歹自己跟過去也能做個侍妾,王珺愛慕朝遇安,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怎樣她都願意。
現在只有眼紅的份。
·
左右也無他事,紅綉換了身常服去到金吾仗院,順便給阿未他們幾個安排幾個人打點生活起居。
可剛到了含元殿廣場,便看見古麟走在前面,並且也是往左金吾仗院去的方向。
紅綉找了個眼生的內監先過去看看,待他來回報,果然古麟是去找阿未的,紅綉納罕,卻也不想現在過去免得尷尬,便讓那四個內監先行過去,就說是自己的意思。
含元殿廣場很是寬闊,兩邊風幡高立,入眼的是高大的朱紅城牆,將皇宮裏的一切與外隔絕,紅綉駐足環顧四周,回龍河、下馬橋、白玉石階,就是在這,陸佩君讓潁川王血濺當場,要有多大的魄力才能做到如此,母親的手段她不知曉,自己怕是學不來她的瑰意奇行,所以才叫皇帝如此惦記么。
紅綉極目遠眺,遠處最偏的興安門那邊人頭攢動,興安門開在皇宮西南角,專供宮人出入,估摸着是到了年紀放出去的宮女回鄉,紅綉忍不住走了過去,那些宮女無不淚流滿面互擁着與友人告別,家在長安的還有親人來接,終是可以離開了禁錮自由幾年的後宮。
紅綉就那樣看着她們,想着自己二十五歲會是怎樣。
忽而她問花影:“有沒有想過出宮后做什麼?”
花影微微嘆息:“待到奴婢出宮,都已經是老姑娘了,家人必定想將奴婢嫁出去,可那個年紀怎麼能肖想做主母,無非是個妾,運氣好嫁個鰥夫也是不錯。”
紅綉腦中竟有些小心思:“你覺得阿未怎樣?”她又補充道,“御醫醫術高明,不會讓他落下殘疾。”
花影竟紅了臉,嘟囔了聲:“郡主——”
“我覺得阿未挺好。”紅綉自顧說著,“忠心護主,若是他和誰在一起,定會對其愛護有加。”
花影微微跺腳:“奴婢還小。”
紅綉瞟她一眼:“不知方才誰想做當家主母的。”
“那也要阿未願意才行。”花影輕輕地說,耳朵都羞紅了,忙用帕子遮住臉。
紅綉笑了起來:“你害羞的樣子,真可愛。”說著用手去勾她的下巴。
花影更覺得害臊。
遠處有內監往宮裏走,看到紅綉,忙過來給她請安,身後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被他一扯,跟着跪下來,奶聲奶氣地學着他那樣:“參見德陽郡主。”
“起來吧。”紅綉打量那孩子,唇紅齒白,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跟葡萄似得,“男孩子女孩子?”
內監回道:“男孩子。”
男孩讓內監帶進宮裏,別無他路,紅綉忍不住問:“他的父母呢?”
內監乾笑着:“奴才家鄉水患,這個是同鄉送來的,說家人都不在了,又無處投奔,只讓奴才可憐他給口飯吃。”
紅綉看那孩子還穿着普通的衣裳,估摸着才進宮,便微微躬身問:“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抬頭看紅綉,那雙眼睛分外明亮:“長安。”
紅綉想了想,名字的寓意很好,可實在不適合在宮中用:“換個名字留在宮裏,你願意么?”
小孩子還不懂得那麼多,但那個內監卻很是興奮,推了他一把:“還不謝郡主,求郡主賜名。”
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求郡主賜名。”
紅綉微微嘆氣,想自己九歲進宮也是這樣,年紀越小越謙卑:“今日初一,你以後叫長朔好么?若是不喜歡,可以再換過。”
男孩子只怯生生道:“我喜歡這個新名字,謝郡主。”
紅綉提議想帶走他,內監面露難色:“長朔沒學過規矩,待奴才調.教妥當了,再送去棲鳳閣。”
“也好。”紅綉點了點頭,雖有些躊躇還是說,“看他還小,可不可以先不凈身?”若是不凈身,送去軍營習武也不錯,總好過做宦官。
內監微張着嘴囁嚅道:“這孩子可憐,患過病,鄉下用的土方子,以火筴夾過那處,怕是不中用了,也因着這個緣由,同鄉才送來給奴才照拂。”
不禁讓紅綉覺得更為憐惜:“罷了,待長朔懂了規矩,你照舊將他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