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明烈不再躊躇,將她的頭移到自己腿上。
挾住她的上半身,硬掐開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夠狠,即使快將那過分纖細的顎骨掐碎也要她張口。
他兩指捏着還魂丹塞進她嘴裏,在那小舌上將藥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瀕死的老人與貓都能醒來,沒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閻王搶人,將她留下。
「小傢伙,本王還沒把話問清楚,你想去哪裏?」
原想搧她臉頰打醒她,但見那張臉已然太慘,他沒能打下。
想抓她兩肩將她搖醒,又見那條剛接好骨頭、裹成厚厚一大綑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尋不到地方,簡直束手無策。
「醒來!本王命你張開眼睛!絲雪霖——」他語氣嚴厲,目光寒峻,緊盯着被他托在臂彎里的這張傷顏……
不知是他的威嚇奏效,抑或還魂丹起了效用,小傢伙忽地擰起眉心,張開嘴像要呼救卻叫不出,蒼白臉色瞬間脹紅。
小小臉蛋如遭夢魘,掙扎得快要氣絕。
南明烈見狀立時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縷縷的命息,他吹過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這舉動恰將她舌上未及化開的還魂丹粉末全數吹進她喉中。
突然頰面一陣暖,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她的鼻息徐徐撲上他臉膚。
小傢伙終於能喘氣了。
他像橫抱小娃娃般摟她在懷,當他從她臉上抬起頭時,小傢伙一雙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閃過無數情緒,迷茫、混亂、驚疑、歡欣、委屈……最後是可憐的,無比可憐,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憐。
「爹……嗚嗚嗚……爹啊……嗚嗚嗚……」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嗎?」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驚得怒急不已、背心滲汗,此時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額頭上賞一記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傢伙仍努力要看清,淚水卻如湧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嗚……娘啊……是阿娘……嗚嗚嗚……娘才會跟阿霖玩親親……」
玩……玩親親?
「誰跟你玩?本王是在親你嗎?!」他都忘了上回這麼大聲說話是何時之事,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上回」,今日實是「頭一回」,是他二十二年來頭一回噴氣揚聲,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帶傷,他掌心罩了過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邊和膚上的潤意,果然擦得她小臉發皺,痛得她淚眼再次汪汪。
「嗚嗚嗚……阿娘阿娘……痛……嗚……」
氣不打一處來,可想想自己竟跟一個傷到快沒命的孩子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暫且當她的爹、當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這一次輕了許多,幫她抹開過長的額發、替她擦淚。
「把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來擱在暖盅里的葯汁,是僕婦按着老太醫開的藥單新熬出來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廢掉,沒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見底,真正讓她吞進去的不到一口。
「喝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葯碗抵到她唇下。
她癟着嘴還在嗚嗚哭泣,眼睛當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圓,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紅絲遍佈的眸底疑色加深,卻又辨不出個所以然。
「爹娘說的話,你敢不聽?快喝。」趁她昏亂,他半哄半威脅。
絲雪霖本能地張口,就着對方抵過來的碗咕嚕咕嚕直喝,幾乎沒換氣。
葯很苦,她嚐得出濃濃苦味,苦得舌根都發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葯,口氣那樣嚴厲,那……那就表示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傷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囂着喊疼,所以得喝葯啊……得喝葯才好……可是啊……他、他……這個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斷腸子的葯汁,絲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懸在上方的那張面龐,唇瓣輕嚅:「你不是爹,也……」小腦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無端又不失英氣的面龐也學她歪了歪,氣過頭后,心境趨穩,倒像衝破人生某道大關。他笑笑問——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誰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誰?」
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話……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鑽木取火似,越緊盯不放,那簇火苗就會越燃越真、越燒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將燎原而起,瘋狂掃過,凡經過之處不留生機。
有這樣天生胎印的男子,絲雪霖知道是誰。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過你,說……說那時你小小的,腦子裏裝的東西卻太多了,還說……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懷超世之才,偏無爭奪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沒有罪的,可懷裏揣着寶貝兒就危險了,你沒有奪嫡的心,卻有當皇帝的本事,危險……危險……」
她胡亂低喃,男人驟然變臉,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紅,自身卻未察。
峻厲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傢伙竟半點無感。
她累極般眨眨眼,當著他沉怒面龐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軟軟掩下……
竟是睡著了。
「爹,您聽您聽啊!」
七歲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進年輕樵夫張開的臂彎里。
樵夫背着高過自個兒頭頂的一大捆柴枝,仍輕鬆將孩子抱起,輕快地往炊煙裊裊的聚落走回。
「阿霖會吹曲了?」見女娃抓在手裏的榕葉,他長眉微挑,清癯面龐露笑。
「阿霖會!」女娃用力點頭,點得頭上的蝴蝶銀飾翩翩晃動。
她潤頰紅撲撲,很有幾分欲大顯身手的氣勢,將葉子抵在唇間躍躍欲試。
「噗……嗚嗚……噗……」口水噴出不少。
欸欸,結果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孩子兩頰鼓鼓、雙眸圓瞠的認真表情實教人發噱,年輕樵夫以為能忍住笑,卻是高看自己了。他不僅沒忍住,還當孩子的面噗笑出來,同樣噴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噴到孩子頭臉上。
女娃娃惱了,腮幫子鼓得更高,乾脆把葉子送到親爹嘴邊,硬聲硬氣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為了安撫兼賠禮,年輕樵夫遂放下孩子,連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着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樹蔭底下,很鄭重地為孩子吹了一曲葉笛。
僅憑一葉為笛,全靠內息配合唇動來調音。
一曲悠揚,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把女娃鬱悶的心思吹散不少,紅果子般的小臉終於又露出歡顏。
「唔……阿霖什麼時候才能跟爹一樣厲害?」欸欸嘆氣,還是有些沮喪的。
「會的。」他揉揉孩子腦袋瓜,慈愛道:「得先練氣,把氣練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還這麼小,等你長到爹這麼大,肯定做什麼都比爹強。」
女娃被鬨笑了,一會兒卻思起何事,又像小老頭般地垮肩嘆氣——
「可老杜伯伯說,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兒都還好說,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兒沒轍。」略頓。「爹,人是要講義氣的,老杜伯伯拿我當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學會吹葉笛,他不就傷心了?欸……真難真難……頭疼頭疼……」邊說邊搖頭。
身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腦袋裏總裝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孩子倒是隨了她娘親,那個令他傾心傾情、甘願為她拋棄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際,那女子便在那炊煙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歸心似箭啊歸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卻問——
「爹有當過誰的知己小友嗎?」
他一愣,腦中倏地浮現一張面容稚齡、氣質卻過分沉穩的臉。
他笑笑道:「爹小時候沒當過誰的知己小友,長成大人後,倒曾與一名年歲相差近二十歲的小友交往過,算得上是知己吧。」
「誰?誰?阿霖見過嗎?」眸子因好奇而發亮。
他搖頭笑,神情略顯悠遠,抱起孩子走在歸途,口中似吟似嘆——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災斷除。翺翔雲舞,烈騰八荒,開泰繼統,順皇之德……爹的這位小友一出世便帶靈慧,天賦異稟,幾位好作學問的大儒紛紛贊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頭有那則古老神諭已然不妙,後頭再添上那幾個老頭子的追捧之詞,情勢只會更嚴峻,多年斷了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說到最後像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