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現下在望衡軍中,她也算有點地位,當年先是靠那一手單人駕雙翼的巧技小小立下萬兒,之後師父欲對東黎國主動出擊,來請教她駕小翼技巧的人越來越多,而她與人相互切磋,自個兒從中竟又琢磨出不少訣竅,師父遂令她也當起了別人的「師父」,教授望衡水軍那些小巧技。
後來在對東黎的戰事上,小翼在海戰上發揮了前所未有的輔助與機動效用,令斗鑒的攻擊與沖艇的逼迫更具威脅,破壞力大增,她絲雪霖的名號也跟着響亮一番,師父甚至還放權於她,讓她自個兒挑人,組成一支在大軍編製外的翼隊,目前為止共五十六人,皆是好手中的好手。
此時抓着大方巾胡擦,她兀自歡喜着,南明烈略略傾身靠近,用彼此間才能聽到的音量道——
「本王關心的是賭金。既已下注押盤,總得贏了才好。」
「嗄?!」她瞬間傻眼。「……師、師父知道有人開賭盤?」
他單眉微動,表情清楚表示——這大軍之中,何來能瞞得住他之事?
軍紀明文規定,不能聚賭,若她的理解並無差錯的話,如今這身為親王又是主帥的人不但知情,還……還跟着一塊兒下賭注了!
欸欸,都不知他怎麼下注?
難不成是假縹青或其他暗衛之手?
「師父……賭、賭贏了?」艱澀到嗓聲都啞了。
「本王看中的,自然是贏。」
絲雪霖心緒驀地又高揚。
嘿嘿,師父押她贏、一直看好她呢!才不是對她「海上尋怪」的活兒漠不關心,是非常又非常在意啊!
「師父押對寶,贏得真好。」內心澎湃難以形容,她眸子閃閃發亮閃出水氣。
感動哭了?「……至於嗎?」南明烈有些失笑,輕手拍了她印堂一記。
此際,今日前來觀戰的幾艘斗鑒見來的是主帥指揮船,紛紛行船過來參見,其中一艘斗鑒的斗手正是這次開賭盤的始作俑者。
絲雪霖就怕無所不知的師父會突然拿人開面,正想着怎麼轉移這事,她家師父竟如她所願地岔開話題——
「有人慾見你一見。」
「咦?」大方巾從頭上拉下,整團抱在懷裏。「見我嗎?誰呢?」
「京畿顧家的老爺子。」說著,他徐徐側過半身。
絲雪霖看到一名杵在他身後幾步之遙的老者。
老人家發須灰白,應已是花甲之歲,蒼老面龐上的雙目猶帶精光,精神矍鑠。
這位老者她依稀見過的……等等!京畿顧家……顧家老爺子……從前的一品軍侯,如今的盛國公……是啊,她當然見過他!
當年被老杜伯伯帶回京畿顧家,她可是跪着給他磕過響頭,真正對上眼也就那一回吧,之後僅在顧府中不遠不近看過他的身影幾次,她現下還能記起,都覺自個兒腦袋瓜着實有力。
是說……這位老人家想幹麼?
直盯住她不放,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臉不敢置信又驚喜至極……拿她當什麼看了?到底想幹什麼還有師父是什麼意思?她與京畿顧家之間的破事兒,他是最清楚的,卻還領着老爺子來了,師父為什麼這麼做?
她倏地調眸瞪向身側的男人。
唇有些發顫,她用力吞咽唾沫,那好不容易擺脫掉的夢魘像又回注腦中。
南明烈單掌托着她的肘,目光很有壓迫感,似要她乖些、知禮些。
好啊!師父要她乖,她難道還能把天給翻了嗎?
整整面容,她朝前踏出一步,深深作揖,硬聲硬氣道——
「顧老爺子您好,您老兒萬安,小的望您笑口常開、開開心心、心心相印、身體康健、健康如意、意氣風發、發揚光大、大展鴻圖、生意興隆、童叟無欺、一本萬利——」亂七八糟都不知說了哈。
但不管,不是要她「知禮」嗎?反正好話多說准沒錯,禮多人不怪!
「阿霖——」
聽到師父沉聲喚她,她心裏一酸,鼻腔也跟着泛酸氣。
「老人家,您與我最好相忘於江湖,咱們後會無期!」夠有禮數了吧?
不馴地哼了聲,她誰也不看,大有一種豁出去的氣魄。
她忽地跳下主帥指揮船,沒有直接落水,而是攀在船隻外側,手腳俐落地解開附設在樓船側邊的一架輕型小翼。
海風捧場,白浪賞臉,行在海浪之上,她撐着小翼揚長而去,連半個回眸都懶,無比地張狂瀟洒。
顧家老爺子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才收回隨那艘小翼而遠放的目光,卻見烈親王目光仍未收回,神俊瞳底閃爍不容錯認的縱容。
知道老人在看他,南明烈眉目一斂,淡淡笑道——
「國公爺莫怪,都是本王慣出來的,看來是把她給寵壞了。」
嘴上說「寵壞」,神態卻愉悅綻放,彷彿那丫頭行舉再如何脫序,都是他喜愛看的……這就令老人家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國公爺非常不明白亦無比懊惱,明明是自家嫡嫡親的丫頭,怎會被別家的男人給寵壞?
見到不想再見之人,勾起不想再記起的往事,絲雪霖只覺今日遇到巨鯨、贏了賭盤的喜悅全沒了,被破壞得很徹底。
重點是她家的親王師父還來補上一刀。
「師父很壞!」她氣紅臉蛋嚷嚷。
南明烈是追在她身後趕回的,也慶幸這丫頭雖在氣頭上,仍乖乖返回城中帥府。
儘管她怒髮衝冠,卻沒把自己關在自個兒院落生悶氣,而是直接往他寢房來,待他回府,一踏進居處,就見紅着眼眶氣跳跳的她在那兒來回踱步。
「本王壞在哪裏?」見她原來在自己房中,他暗暗吁出口氣,面上卻依然一副雲淡風輕、雷打不動的模樣。
絲雪霖磨磨牙,噴火。「你……跟不相干的人站在一塊兒,師父是叛徒!」
漂亮鳳目瞬間刷出銳光,充滿壓迫。「胡說什麼呢?」
「哪裏胡說?!」她眉眸悲憤。「師父不是跟盛國公成一夥嗎?要不也不會特地帶他來海上看我,還要我乖……我為什麼要乖?為什麼?!對京畿顧家而言,我早是死人了,為什麼還要乖?!」
「可對本王而言,你絲雪霖是活生生再真實不過。」他難得揚聲。
她楞住,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直瞪着,胸房起伏甚劇。
南明烈緩下脾氣又道:「本王確是特意帶盛國公去看你,看海上的你。」
不是因為要看她,所以出海,而是為了看海上的她,才帶人前來。
莫非師父是想對誰顯擺?
明知今日她與巨鯨有場角力,她是他看中的,下了重金賭注的,他買她贏,也信她能贏,他領顧家老爺子來看生動跳脫且剽悍的她,一個早應該化作一小瓮骨灰的血親孫女……師父是想給誰難堪?
既顯擺又使壞的,她怎麼就、就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腳一跺,不管三七是多少,她卯足勁兒撲向親王師父。
手臂環上男子精勁的腰身,整個人密密貼靠,腦袋瓜往他頸窩和胸前蹭啊蹭。
她發上、身上有着大海、潮風與日陽的氣味,女兒家香息添上一股颯爽英氣,既柔軟也剛毅,竟覺更耐人尋味。
南明烈身形未動,目線甚至直直持平,僅動兩片峻唇——
「你這是做什麼?」
「聽師父心跳聲。很好聽。」咦?像漸漸加快,且一聲響過一聲。
「鬆手。」南明烈語氣從容。
「不鬆手。」絲雪霖搖頭,理直氣壯道:「我問過師父,如果此次‘海上尋怪’任務大成,師父得讓我抱一抱,隨我愛抱多久就抱多久。稍早在指揮船上人多,怕師父不好意思所以才忍下,現在不想忍了。」抱抱抱,用力再用力,務求親密緊貼無間隙。
「本王記得,並無應允過你什麼。」略頓。「全是你自個兒決定。」
「可師父那時也無異議。既然沒反對,那就是同意。」
以前師父會由着她摟抱親近,尤其是她遭惡夢魘住的一段時候,還曾時不時陪她入睡,任她扯着衣袖或袍角,讓她偎在身畔。
卻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劃開界線,每每她突襲地撲抱過去,十次能有一次成功就算大幸,更別提像小時候那樣蹭着他同榻而眠。
他偏凜冽的身香一直是盪在她深夢中的暖意,她愛極,渴望親近,渴望那絲絲縷縷的溫暖與柔軟,喜歡擁抱,覺得留在世上的她並非孤獨單一,還有誰照看着,與她息息相牽,將她視作特別。
但他不再允她那般親昵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