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時值春末,烈親王以海象平和、適於跨海乘勝進擊之由,請旨再留東海。
昭翊帝最終允烈親王所請,令其率麾下水軍直逼東黎國而去,並掃蕩海寇,彰顯天南王朝國威,還沿海百姓清靜太平。
烈親王麾下一小姑娘有單人駕雙翼之巧技,望衡水軍盡得其授,獲益匪淺,此巧技在進逼東黎國時大起作用,不出半年,東黎國低首拜降,向天南王朝稱臣,自此,東海地方村城迎來前所未有的祥寧。
天南朝沿海百姓皆稱頌——
火焰胎印乃王朝真樣瑞也,甘露降雨,真百姓之福星也。
天南王朝史記史官秉筆暮春時候,鯨群喜在近陸地的海域徘徊遊盪,聽老船手和漁夫們說,那是大魚們正在尋找理想所在,待夏季到來,它們相互看對眼的,就鰭拍着鰭、尾交着尾,暫棲下來快活地繁衍下一代。
絲雪霖很喜歡聽那些海上老手們說事,再尋常的事都能說得趣味橫生,而待在東海這三年多的日子也沒跟老手們白混,她可是偷師偷滿滿。
但今年鯨群狀況不大對勁。
老漁夫們說,近海所在來了一頭虎鯨,兇狠異常,若是為了獵食,盡可以往深海去,那兒多的是食物,沒必要挑釁個個都是大塊頭的鯨群。
結果鯨群仗着鯨多勢眾,衝撞時沒吃到什麼虧,只是這一群想生兒育女的大傢伙卻被擾得躲哪兒都不是,興緻全沒。
沒了興緻……這如何得了?
莫怪老漁夫們會說虎鯨兇狠異常,它根本想讓鯨群絕子絕孫吧?!
今兒個天很藍,萬里無雲,風平浪靜,靜到七、八艘斗鑒以及趕到看熱鬧的漁船上的人們,個個屏息以待,大氣都不敢喘。
「都下去多久了?還不見影兒,會不會……」
「別出聲!」
「咱說真的呀,虎鯨那麼大,少說也有她三、四倍長,她……欸喲!」
「噓,閉嘴!」
斗鑒上某個小夥子沒沉住氣,一開口便遭圍堵,吃了不少記拐子。
就在此際,「澎磅——」一聲巨響,平靜海面生生被衝破!
黑白分明的一頭虎鯨躍騰至海面上,驟然間帶起大量水花。
晴空之下,那女子跨騎在鯨背上,雙臂抓住巨鯨背鰭。
那根用以平衡的大鰭生得高聳直立,目測近三尺長,她靠臂力與腿勁將自個兒牢牢攀附住,彷彿那巨鯨背鰭正是烈馬馬鬃,她能馴服烈馬,再馴服一尾殺人鯨也非難事。
驕陽刺目,那海上騎鯨客的身姿化成一道再瀟洒不過的剪影,眾人不及吐息,「澎——」一聲水花又掀,巨鯨躍出一道漂亮飛弧,再次墜入海中。
斗鑒與漁船上的眾人個個瞪大眼,在發出一串驚呼后,又一次陷入沉默。
這會兒的無語不是屏息以待,而是當真說不出話,被方才親眼目睹的那一幕震得腦中空白,深深印下的僅那道騎鯨身影。
沒讓眾人呆若木雞太久,巨鯨很快又起。
這頭大物其實聰明得緊,前面幾下沒能將背上的人甩開,便想把人往深海里拖,可惜碰上的是比它更狡猾的人,知它背央那方三角大鰭主要用來平衡身體,那人攀住了還不夠,竟使勁兒扳動、胡亂扭轉。
鰭是沒讓她扭下,但方向大亂,只得在海面上上跳下竄,不斷浮窺翻滾。
一方海域被攪得不住涌浪,船隻隨浪起伏。
有時巨鯨竄騰厲害,竄得狠,跌得就凶,幸得斗鑒與漁船上好手眾多,幾次都能連人帶船閃得漂亮,不過眾人早被海浪澆灌得渾身皆濕就是了。
混亂持續近一個時辰,巨鯨與背上之人又一次失去蹤影,一切復歸平靜。
「看啊!那邊——在那邊啊!哈哈哈哈——」老漁夫一臂伸長、指着不遠處海面,另一隻手掌大樂般直往大腿上拍擊。
大伙兒伸長頸子望去。
終於終於,鯨與人再次現身。
這一次,騎鯨客不僅瀟洒,更是顧盼生姿、意氣風發。
她不是抱鰭跨坐,而是兩腳微開直立在鯨背上,以單手虛扶背鰭,彷彿教她踩在腳下的是一架小翼。
眾人目光瞬也不瞬,盯着乘鯨破浪而來的女子,老漁夫眼角甚至滲出水光。
「阿霖姑娘……」敬畏地看了眼僅露出背鰭在海面之上的巨大生物,老漁夫怕驚動它,不敢揚聲說話,卻衝著絲雪霖翹起兩根大拇指,激切讚歎之情溢於言表。
她特意騎鯨在幾艘斗鑒間穿梭,因為她的「馴鯨」之舉,事前可是被人開了賭盤的,誰賭她輸,她全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她小心眼得很,如今賭銀算是進袋了,就要讓那幾人狠狠肉疼又心疼一番,哈哈哈哈。
她其實不知,此時那些賭她輸盤的同袍們壓根兒忘記銀子飛了的事,只覺她絲雪霖……她……肯定不是個女的!也許還不是人!
想想,海上騎鯨客啊,真能把殺人巨鯨當野馬來馴服,這……是尋常人幹得出來、辦得到的活兒嗎?!
絲雪霖耀武揚威夠了,眉睫一抬,落在較遠處的那方,眸心瞬間發亮。
是一艘兩層的中型樓船,海戰時能具備指揮與作戰之用,十分機動靈巧,是她熟悉的外觀,是望衡軍的主帥座船。
是師父啊!
她心裏歡快極了,騎鯨迅速游去,短短几個吐納已近樓船。
見到那立在船舷邊的修長身影,她笑顏的熱力直逼驕陽。
不需繩梯或長竿,十七足歲將滿十八的她武藝已有小成,她俐落往船上攀,還不忘回頭對那頭龐然大物交代——
「好了,你自個兒先玩去吧。可別忘了咱倆約定,不準再淘氣,人家成雙成對尋個隱密地方就想要好個一番兩番又三番的,你把大伙兒攪得興緻全無,自個兒有什麼好樂的?」攀在樓船外,她探手摸了摸巨鯨黑亮亮的頭——
「乖些,聽話些,有事沒事都能找我玩啊,我也會幫你留意好對象,讓你也跟姑娘好在一塊兒,就不會成天眼紅別人。」
巨鯨發出叫聲,尖細幽長,真能與她靈犀相通似。
目送大鯨沉鰭隱入海中,絲雪霖這才使了一記燕漾空,翻身落在樓船甲板上。
南明烈身旁還站着誰,身後亦有幾道身影,她無暇去理,眼裏只有自家師父。
「師父師父,原來那頭殺人鯨是只公的,我與它互通姓名了,我喊它黑子,它說這名字可以,就應我了。」
想去親近,但實在徹底濕透,滴滴答答流個沒停,她兩手像擰乾巾子般絞着濕發,沾露翹睫泛着光。
……黑子?
跟當年那隻黑貓同名嗎?
南明烈淡然神情未變,袖微甩,一物已輕拋過來。
絲雪霖迅速去接,到手才知是一條大大略厚的棉方巾。
她喜孜孜道:「跟師父提了,說今兒個要出來尋找一頭作怪的大傢伙,師父聽了什麼也沒問,還以為不感興趣,不會過來的……」但師父來了,還備好大方巾方便她擦頭擦臉吸干水。
「是不感興趣。」他徐聲答。
能讓他關注的只會是某個越玩越野、膽子越練越肥的姑娘。
「咦?那大熱天的師父幹麼出海……」她話音陡止,大方巾蓋着頭頂和額面,僅露眼睛、鼻子和嘴巴,笑得一臉小人得志樣。「師父原來是關心我,明白明白。」她用力點頭,一副非常明白的模樣。
似從那次殲滅來犯的敵軍之後,師父待她的方式便有所改變。
她不再被設限,想幹什麼、想見識什麼、想學得什麼,師父全然由她。
但,許是為了不讓她恣意妄為到把小命早早玩掉,師父教授她的東西更廣更精,武藝上求深進,體能訓練上,對她更是毫無憐憫之情。
這三年多的日子,她是跟望衡軍吃同鍋飯、干同樣軍務一塊兒過來的,只差沒在同一間澡堂洗澡和同一個廣榻上睡覺。
陸營、馬隊、水軍這三師她全走過,伺候過馬匹,干過舵工、掌號和了手,也干過必須直接面對敵人的斗手。
她常會記起初遇師父那時,他問她願不願意學本事——
天涯海角哪裏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
學齊全些,就不怕路途上遇狂風大浪。
師父一直慣着她也管着她。
她若想幹些出格的事——行!他會讓她自個兒先掂掂分量,自覺夠能耐有本事,那就去,他不插手不多言。
可師父知不知,如今的她已不想闖天下了呀,他在哪裏,她就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