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蕭槿知道她身邊站着的人是衛啟沨,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神情,深吸一口氣,低着頭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起身抬頭時正撞上衛啟沨投來的目光,愣了愣。
衛啟沨最愛乾淨了,瞧着她眼下這樣灰頭土臉的樣子,心裏大約嫌棄得不行。
蕭槿覺得扭頭就走更丟人,便叉手朝衛啟沨行了一禮。她等了片刻不見衛啟沨還禮,正欲轉身離去時,衛庄走上前來,當著衛啟沨的面,幫她拍了拍後背和衣袖上沾着的草屑,又順手摘下她腦袋上的一根草,低頭輕聲問:“摔疼了沒?”
蕭槿搖頭:“沒有,下面有草皮墊着。”
衛庄笑着拍了怕她的腦袋:“下回當心點。”
蕭槿覺得衛庄那動作像極了拍狗頭。
衛啟沨立在兩人面前,只是看着,並不開言。
蕭枎緊隨而至,先是婷婷裊裊地跟衛啟沨行禮道了萬福,跟着看了蕭槿一眼,沖衛啟沨愧怍笑道:“慚愧慚愧,舍妹年幼不省事,衝撞之處,衛公子切莫見怪。”說話間又暗暗乜斜蕭槿。
這堂妹想來跟蕭榆一樣,也是來偷看衛公子的。真夠丟人現眼的,偷看就偷看吧,還一頭滾到人家跟前去了。
蕭枎嘴上說著讓衛啟沨不要見怪,但心裏卻不這樣想。像衛啟沨這樣的貴介公子,瞧見這樣失禮的行徑,必定是會不豫的。
蕭枎抱着幸災樂禍的心等着看衛啟沨的反應。
衛啟沨只朝蕭枎微一頷首,淡淡道了句“無妨”,旋即看向蕭槿:“姑娘適才可是被什麼嚇着了?”
蕭槿點頭:“一條毛蟲。”
衛啟沨盯着她看了一瞬,微微笑道:“下回小心些。”說話間瞥了衛庄一眼,跟他打恭寒暄幾句,領着自己的書童丹青走了。
蕭枎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很有些不可思議。
衛公子好像根本不介意啊。
鑽在雪洞裏觀察了半晌的蕭榆此刻跑過來,抬手一指蕭枎:“你不是說我俗說我鄙薄只會以貌取人么?那你為什麼也來偷看衛公子?”
蕭枎被戳中心事,沉了臉:“我只是恰巧路過而已。”
蕭榆“嘁”了聲,撇嘴道:“我才不信呢。”說話間又問蕭槿是不是真的不疼。她方才見蕭槿滾出去也是嚇了一跳,後來見蕭槿似乎無事,也不好意思衝出來。
衛庄卻是忽而低頭看向蕭槿:“你是來偷覷那位二公子的?”
蕭槿一愣,趕忙否認:“沒有沒有,我是陪着六姐來的。”她來偷看衛啟沨作甚,她又不是不知道衛啟沨長什麼樣子。
衛啟沨走出去一段路后隱約聽到身後似乎有人提到了他,回頭望了一眼。
正和衛庄的目光對上。
丹青見自家公子神色怪異,低聲道:“少爺可是覺着有何不妥?”
衛啟沨見衛庄收回了目光,也慢慢轉頭,淡淡道:“無事。”
衛庄臨走前又拍了拍蕭槿的腦袋,提醒她今日不要忘了去找他。以衛庄的身高,拍蕭槿腦袋倒是順手得很。
蕭枎見蕭槿如今似乎和衛庄熟絡起來,心裏暗嘲蕭槿沒眼光。原本她和蕭榆這種俗人走得近也就罷了,如今居然又添了一個衛庄。
蕭槿與蕭榆手拉手往回走時,聽蕭榆說起蕭枎自稱是衛啟沨表妹的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衛啟沨什麼時候有這麼個表妹的,我怎麼不知道?”蕭槿忍俊不住,“那我們豈非都是衛啟沨的表妹?”
“你怎麼直呼他名諱啊,這麼好看的人,怎麼能……”蕭榆說話間見蕭槿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詫異道,“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奇怪,難道你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么?”
蕭槿想說當然見過,如果你見了衛啟沨的四弟衛啟濯,一定驚為天人。只是衛啟濯即便是後來踏上權力的巔峰也沒娶媳婦,蕭槿曾一度懷疑她這小叔子是個彎的。
“不過話說回來,蕭枎說自己是衛啟沨的表妹……”
“是衛二公子!”
“好吧……衛二公子的表妹,是怎麼回事?”
“她說她聽母親說的,哎呀,可能是什麼拐了百八十里地的關係吧,”蕭榆撇嘴,“不過我覺得她可能是在胡說。雖然我也挺想當衛二公子表妹的。”
蕭槿咧咧嘴。
蕭枎自覺容貌不俗,一心想嫁豪門世家,這回大概是打起了衛啟沨的主意。
不過她一定不知道,衛啟沨心裏只有他的好表妹溫錦。並且,衛啟沨最反感別人跟他亂攀親,蕭枎要是不識趣,衛啟沨會不會給她個沒臉,那大約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用罷午飯,蕭槿睡了兩刻鐘中覺,又上了一個時辰的課,做完了昨日並今日積攢的綉活,等想起還要去衛庄那裏報到時,天已暝色。
她一拍腦門,揣了紙筆就直奔西跨院。
進了院門,她向天福詢問衛庄何在,天福指了指書房:“少爺一早就進去了,一直在裏頭待着。”
蕭槿望了望門窗緊閉的書房,心道庄表哥這是閉關練功呢?
她別了天福,逕自走到書房門前,發現沒有燈光透出來,以為是燈光太暗,並沒多想,舉手叩門:“表哥,是我。”
裏頭傳來衛庄低沉的嗓音:“進來。”
蕭槿試着推了推,發現門沒閂上,一推就開。
門打開的瞬間,蕭槿愣了一下。
書房裏頭黑咕隆咚的,居然沒點燈,什麼都看不清。
蕭槿呆了須臾,對着面前的黑暗驚疑不定地喚道:“表哥?”
“我在裏面。”
“你怎麼不點燈?”
“你摸黑進來吧,燈油不多了。”
蕭槿嘴角一抽,這也太摳了……
她勉強適應了一下書房內的黑暗,一面腹誹衛庄小氣,一面往裏走,一不留神撞上了一堵柔軟的牆,尚未回神時就覺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肩。
“小心。”衛庄低低出聲,手在她肩頭略一停留,回身點了燈。
蕭槿這才反應過來她方才大約是撞到了衛庄的懷裏,一時面頰泛紅,忍不住又在心裏嘀咕,衛庄簡直摳得沒救了,天都黑了還不點燈。
“我等你等得都睡著了,”衛庄在書案后坐下,“還以為你要失約了。”
蕭槿訝異道:“怎麼會睡着,表哥你不是離府試沒幾天了么?不應該抓緊時間溫書么?”
“溫不溫都一樣。”
蕭槿心裏暗嘆,好像是這樣,以她庄表哥的水平來看,臨時抱佛腳也是沒用。隨即她又想起白日間在雪洞裏偶然偷聽到的他與蕭枎的對話,又恍然道:“表哥,你是不是受了情傷才無心溫書的?”
衛庄一頓,轉頭看蕭槿:“你不要誤會,我不喜歡你三姐,你三姐今日是胡說的。”
蕭槿藉著那盞只點了一莖燈草的油燈發出的微弱亮光打量衛庄幾眼,見他似乎確實沒什麼異樣,倒是信了他的話。
蕭枎虛榮愛胡扯這一點蕭槿是知道的,今日那話說是瞎編出來的也不奇怪。
“你今日為何跟着六表妹去偷看那國公府二少?”
蕭槿見他又提起這樁事,奇怪道:“我不是說了嘛,我是陪着她去的,我對什麼衛二公子沒興趣的。”
衛庄凝視她俄頃,倏然微笑道:“我去參考府試那天,你來送我好不好?”
蕭槿一怔:“為什麼?”
“我覺得你是我的福星,多虧了你提前教天福急救的法子我才幸免於難,若是你此番來送我,我必能考個甲等回來。”
一府之府試共錄五十人,分甲、乙二等,前十名為甲等。
蕭槿心道不管甲等乙等,表哥你能等上就很好了。
她見衛庄一再勸她來送他,推脫不過,只好道:“那好,我那日早起一會兒。”
衛庄淺淺一笑。
蕭槿望着晻昧燈光里的少年,心中漸生疑竇。
她總覺得衛庄自打被撈上來以後,整個人都變得不同了。尤其是身上那股落落從容的氣度,談笑間自然流露,宛若天成。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蕭槿暗暗搖頭,覺得大約是她想多了。
由於蕭槿今日來得太晚,衛庄沒拘着她留夠一個時辰,到了飯點兒便讓她回了。蕭槿總覺得她庄表哥後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翌日從家塾里出來后,衛庄徑直轉去了四房的院子。
他本是來找蕭定的,但蕭定恰巧出去會友了,四夫人馮氏應接了他。
衛庄並不打算繞彎子,張口就跟馮氏說起了蕭枎欠他銀子的事。馮氏起先不信,後頭聽他說的一條是一條的,漸漸心驚,一時懵在當場。
馮氏將蕭枎叫來盤問,蕭枎見衛庄竟然真的跑來她娘面前追債,臉色一白,心慌不已。但她仍舊覺得衛庄手裏沒有證據,死不認賬,直道衛庄是無中生有。
衛庄冷笑道:“三姑娘認不認我不在意,我只管要錢。我這幾日要忙着府試互結、具結諸事,暫且沒有餘暇。待到我考完府試,我要見着我那三百兩銀子。若是四夫人與四老爺打算包庇三姑娘的話,那我只好將此事捅到姨父那裏了。”
他臨走前見蕭枎一臉不服,冷冷淡淡道:“三姑娘不要以為沒有借據就能一了百了,我想證明,隨時都能拿出證據。”言訖,拂袖而去。
馮氏一把揪住蕭枎,切齒道:“你真的拿了他三百兩?!”
蕭枎被母親再三逼問,無奈之下只好承認。馮氏氣得使勁推她一把,怒道:“你個不省心的東西!你知道個輕重么?”
蕭枎被她搡得狠狠跌了一跤,委屈哭道:“我就想用好點的東西,我手裏的那點錢又不夠……我又不像八妹,想買什麼都有三伯母貼補……”她口中的“八妹”指的是蕭槿。
馮氏聽她說起這個就來氣,當下怒道:“你是抱怨我沒法讓你過好日子是么?!”
馮氏出身不如季氏,家中也不如季氏娘家資財豐厚,妯娌之間難免攀比,馮氏本就覺得這是她心裏一根刺了,如今被女兒揭出來,心頭火立時噌噌往上竄。
“此事你自己去跟你父親說去,”馮氏冷笑,“這窟窿我可不給你填!”
蕭枎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拽住馮氏的袖子哭道:“母親不幫我,我可怎麼好?那衛庄翻臉不認人,萬一真是捅到伯父那裏……”
馮氏一把揮開她,罵了句“記吃不記打的東西”,憤憤而去。
蕭枎跌坐在椅子裏,自家又抽抽噎噎哭了半晌,才慢慢止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日瞧見的衛家二公子。
衛家堆金積玉,富貴潑天,衛啟沨身邊一個書童穿的衣衫都是潞綢的料子,如果她能嫁給衛啟沨,那豈不是此生榮華享受不盡?
何況衛啟沨生得真是神仙也似的人物。
蕭枎微抿唇角。衛啟沨在蕭家住的這段時日裏,她一定要抓緊機會。
衛庄赴考那日,蕭槿起了個大早。
因為卯時一刻就要準備入場了,所以衛庄必須及早動身。蕭槿穿戴盥洗完畢后,也顧不上吃東西,匆匆趕去了西跨院。
衛庄已經收拾停當,正立在院門口與宋氏和衛晏話別。
府試分帖經、雜文、策論三場考試,前兩場各考一天,第三場考兩天,一共四天,所以衛庄要在號里待上四天。過夜用的棉被與筆墨、特用紙張都由考場提供,連三餐都是免費的,參考的士子只攜帶考引入場即可。
宋氏見兒子面上並無半分焦躁緊張之色,覺得兒子大約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去號里睡上四天,嘆了一回氣,猶豫着道:“哥兒好賴寫幾個字兒……萬一,萬一就過了呢?”
衛晏小臉上也寫滿擔憂:“哥,你……你是想開了還是……”他說著話見兄長以目光詢問,又覺得這個時候不能給他施壓,當下又忙道,“沒什麼……哥你儘力就好。”
衛晏餘光里瞥見蕭嶸往這邊走來,知他是來找晦氣的,端起臉看向他:“你來做甚?”
蕭嶸笑道:“自然是來送送表哥的啊。”
“我哥不需要你送,你走!”
蕭嶸不以為意,逕自上前道:“晏哥兒這是什麼話,我也是好心來着。”他嘴上這樣說著,斜眼看向衛庄。
去家塾不必這麼早的,但他今日特地提前起了,為的就是來西跨院這邊看個熱鬧。
府試與縣試一樣,需要參考士子保結——其一便是取具同考者五人,寫具互結保單,作弊者五人連坐;其二是請本縣兩名廩生具保,保證參考士子不假名、不匿喪、不替身、不冒籍,且身家清白。
衛庄的廢物之名傳揚頗遠,這回府試光是找人保結就費了一番工夫,因為沒什麼人肯為他擔保。將來萬一衛庄為了過考而耍手段被抓到,為他保結的人就要受牽累。
蕭嶸聽說這件事後笑了好半晌,心裏嘖嘖不已,衛庄這種人真是不適合走科舉,倒不如早早回家種地算了。
不過他滿以為衛庄今早會惶惶焦躁的,結果眼下觀察半晌,卻見他沒事人一樣跟宋氏和衛晏道別,仿似他不是去赴考,而是去春遊一樣。
蕭嶸很是失望。不過他跟着又想,衛庄大約是為了不讓他看笑話才故作鎮定的,他可是聽說衛庄前些日子光是聽見“府試”倆字就害怕。
蕭嶸思及此,忍不住笑了出來,拍拍衛庄的肩,道:“好生考,表哥歸來之日,我親去迎接。待到發案之日,我去為表哥看榜。”說罷,哈哈一笑,轉身走了。
衛晏氣忿忿地瞪了蕭嶸一眼,轉頭看向兄長:“哥哥不要理會旁人,不論怎樣,儘力就成。”
衛庄頓了頓,垂眸看向面前的胞弟,須臾,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淺笑頷首。
蕭槿看了半晌,走上前時,衛庄讓宋氏跟衛晏不必送了,只讓蕭槿與天福跟隨他出門。
走到大門口時,衛庄見蕭槿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低頭問:“今早是匆忙起的?”
蕭槿掩口打了個哈欠:“嗯。”
“用早飯了沒?”
蕭槿搖頭。
她一路犯着迷糊跟着衛庄往前走,走着走着忽見衛庄停了下來,險些讓她一頭撞他身上。她正想問他是不是要上馬車了,就瞧見面前伸過來一個紙包。
“吃吧,熱乎的。”
蕭槿錯愕抬頭,愣愣地接過衛庄手裏的那個紙包,打開一看,發現是兩塊鬆軟的黃米面棗糕。
蕭槿瞬間嚇醒了。
她扣扣索索的庄表哥居然給她買了兩塊棗糕!
簡直難以置信!
蕭槿遙想當年那個兔耳朵,再看看眼前的棗糕,一時大為感動,但跟着又想到了什麼,一臉擔憂地仰頭道:“表哥,你是不是在賄賂我?雖然我爹是主持府試的,但如果你想舞弊的話,似乎也不容易……而且萬一被人告了,可怎麼好?”
府試由本府知府主持。
衛庄一頓,跟着又十分順手地拍了拍她的腦袋:“這不過是對你來相送的犒勞而已。”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一道興奮的少年聲音傳來:“啾啾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