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馮權被小廝攙着挪到衛啟沨面前,嬉皮笑臉道:“這附近的白鶴書院後日要辦一場文會,屆時聊城與聊城左近的舉子都要去,表弟一心籌備春闈,必定也是想去的吧?”
衛啟沨盯着馮權道:“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自然不是,我正巧來山東這邊辦事,知曉你在聊城,專程繞道來探望你的,”馮權見衛啟沨神色不豫,面上的笑慢慢斂起,“我……說錯話了?”
衛啟沨不答話,回身繼續前行。
馮權見衛啟沨似乎興緻不高,一面命小廝扶他跟上衛啟沨,一面追問道:“那你想聽什麼事?你不會是想聽你溫……”
他一句話未完,被衛啟沨冷冷瞪了一眼,驚覺走口,趕忙捂嘴。
“你膽敢出去亂說一個字,我剝了你的皮!”衛啟沨陰冷的目光直戳到馮權臉上。
馮權忙忙賠笑道:“不會不會,我又不是活膩味了……這不是身邊沒外人么,我就一時沒留神兒……”
“我不管這些,將來但凡此事泄露出丁點兒,我頭一個找你!”衛啟沨冷聲言罷,回身逕自入了蕭家大門。
馮權縮了縮脖子。
衛啟沨平素脾性溫和,但發起火來威勢懾人。馮權要比衛啟沨大上十來歲,但衛啟沨每每怫然作色,馮權連大氣都不敢出。
馮權想起衛啟沨在溫錦事情上的謹慎,不得不感慨衛啟沨對溫錦用情之深。
他是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偶然間撞見衛啟沨與溫錦之間的不尋常的,當時衛啟沨就警告他不要傳揚出去。後來衛啟沨又幾次三番敲打他,近來更甚了,似乎只要他說出去半個字,他就會讓他萬劫不復。
馮權雖則不清楚衛啟沨為何要這般審慎,但他覺得衛啟沨必然是為了溫錦好。衛啟沨身邊從不缺美人,然而沒一個能讓他瞧上眼的。溫錦既然入了衛啟沨的眼,想來他便是認了真的。
馮權其實一直不明白,衛啟沨一個赫赫權門出身的公子,不嫖不賭不溜貓逗狗不尋歡作樂,還當的什麼世家子弟?馮權聽說衛啟沨身邊連個房裏人都沒有的時候,直疑心衛啟沨有龍陽之好,一度琢磨着給他找幾個顏色好的孌童來。
結果後頭就發現了他跟溫錦的事。
只是衛啟沨始終將此事捂着,在人前時也有意掩蓋他對溫錦的情意。馮權心中詫異,但並不敢詢問衛啟沨緣由。
馮權思量間一不留神又崴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小廝問他現下去哪兒,他往蕭家大門口望了望,思及衛啟沨目下似乎心緒不佳,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觸霉頭的好,當下讓小廝給他雇了一輛馬車,自去尋客棧落腳。
蕭槿辭別衛啟沨之後,便一直跟着衛庄在左近市肆之間晃悠。衛庄似乎談興頗高,一路與她攀談不絕,從周遭坊市排布說到她的喜好。雜七雜八,間或穿插,不一而足。
雖然中途休息了幾次,但及至晌午,蕭槿還是走得腹內空空、兩腿發軟,於是跟衛庄提出要回府。衛庄卻是不應,表示要請她用飯。
衛庄雖然之前就這般說過,但蕭槿只當他是跟她客氣客氣,哪敢真的讓他請,趕忙擺手說不必。然而衛庄的態度很堅決,拍着她的腦袋說他既許諾了,便一定會做到。
蕭槿被他帶到一家酒樓的大堂內坐下時,整個人都是懵的。待到酒保端着衛庄給她點的一碗雞絲麵被擱到她面前時,她越發覺得這是做夢。
“表哥,”蕭槿呆了須臾,指了指那碗雞絲麵,“你確定你要請我吃么?”
衛庄點頭:“你方才不是說你愛吃這個么?”
蕭槿沉默一陣,道:“表哥,你老實與我說,你到底為何請我吃面?”
“我不是說了么?這是犒勞你來接送我的,”衛庄見蕭槿猶自惴惴,奇道,“你是怕你吃完之後,我管你要錢?”
蕭槿搖頭,嘴角微抿。她就是瞧見她庄表哥這個樣子,有點害怕……
在衛庄的一再堅持下,蕭槿也不好再推辭,接過了他手裏的筷子。她正預備低頭挑面時,見他面前空空,問他為何不給自己點。
“你吃便好,我吃不慣外頭的東西,還是陳媽媽的手藝合我胃口。”他口中的陳媽媽便是跟着他來蕭家的婆子。
蕭槿忽然就鬆了口氣。說什麼不合胃口,顯然是為了省銀子嘛。不過這才有點衛庄該有的樣子。蕭槿又想起衛庄不願讓蕭岑跟着,一時恍然,衛庄不肯帶蕭岑來,必定是為了省一份飯錢。
大約衛庄近來真是有些迷信,這才請她吃飯的。
蕭槿想通了這些之後,心神稍穩。
蕭槿覺得她吃着他看着有些尷尬,但她勸說幾回,衛庄都不肯給自己點餐,她也只好作罷。
她低頭吃面時,衛庄突然問:“這一碗夠吃么?要不要再來幾碟小菜?”
蕭槿險些一口面嗆在喉嚨眼,連灌了幾口茶才緩過來,連連搖頭擺手:“不必不必。”
一碗面已經很驚悚了。
衛庄見蕭槿嚇得不輕,便按下加菜的事,又道:“我考院試時你也會來接送我的吧?”
蕭槿一個手抖,剛挑起來的一筷子面掉回了碗裏:“表哥,你為何這般執着?我不是說了么,那時候可是寒冬臘月,表哥要趕大早,我起不來的……”
“你方才這樣說的時候就險些遭難,可見你是註定要來接送我的。”
蕭槿嘴角一抽,這什麼歪理。
衛庄見蕭槿直是搖頭,想了想,道:“你若答應,我再給你加一道銀絲鮓湯。”
蕭槿差點嚇趴在飯桌上:“不必了,我吃不完,而且太破費了……”
“那再加一碟豆腐乾總成了吧?我記得你適才說你也愛吃豆腐乾。”
蕭槿哭笑不得:“表哥你不要這麼迷信,你能過考跟我去接送沒有什麼干係。”
衛庄一再遊說,蕭槿正騎虎難下時,他直接扭頭讓酒保再加一碟子豆腐乾。
等豆腐乾端上來,衛庄揮手示意酒保擱到蕭槿跟前:“趁熱吃,不夠再添。另,我打算往後都負責教導你功課,你有不懂的隨時都可以來問我,不拘那每日的一個時辰。等我過了院試,再請你吃一頓。”
蕭槿默默看着面前的雞絲麵和豆腐乾,真的有點懷疑人生了。
這些於她庄表哥而言大約算是下了血本了,衛庄也不知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請她吃的這一頓。
她忽然想,她庄表哥得了府試的案首都迷信成這樣,要是回頭中了舉,難不成要把她揣口袋裏走哪兒帶哪兒?
蕭槿思量前後,不好再行推脫,在衛庄的注視中無奈應下。
不過她還真不相信,她若是一直接送他,他就能一直拿頭名。
到了相約郊遊這日,蕭槿梳洗停當,趕到西跨院時,衛庄已經拾掇好,正坐在書房裏等她。
他瞧見她今日這身打扮,盯着看了須臾,目光又在她那一身松花色襦裙上停留片時。蕭槿詫異道:“可是有何不妥?”
衛庄一頓,起身道:“無事,走吧。”
江瑤瞧見蕭槿時,連聲誇讚她衣裳美人更美。蕭槿覺得她的嘴就挺甜的,但在江瑤面前,似乎還有所不及。
江辰跟衛庄寒暄之後,與他說起了白鶴書院今日舉辦文會的事,詢問他要不要過去瞧瞧。
衛庄道:“君實若有興緻可自往觀,我帶着啾啾去城郊轉轉。”君實是江辰的表字。
江辰想到這回趕赴文會的都是左近舉子,又是白鶴書院山長主持的,很是心動,但他轉頭看看一旁的蕭槿,又有些猶豫。
一旁的吳氏見兒子竟然踟躕不定,恨鐵不成鋼,咬牙暗道活該你娶不上媳婦!當下跑過來扯了他衣袖一把,轉頭對衛庄笑道:“既是說好了,辰哥兒自然也是要去的,哪有中途改道的道理。”說話間又暗瞪了兒子一眼。
吳氏十分樂意讓蕭槿當她兒媳婦,她兒子要是能把蕭槿娶回來,那真是天大的造化。
江辰見母親如此,訕訕一笑,不再言語。
目下將及仲夏,正是花木葳蕤、萬物蓊勃的時節。
江瑤挽着蕭槿的手,一頭順着山坡往前走,一頭說笑。不一時,遠遠望見前面一株柳樹旁站了兩個姑娘,蕭槿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個,但另一個卻是面生得很。
那兩個姑娘聽見身後人聲,轉頭一看,同時驚喜奔來——一個朝江辰跑來,一個朝衛庄跑來。
朝江辰跑去的姑娘是蕭槿認得的那位,叫鄭菱,住在蕭家附近,平日裏跟她不太對付。而那個衝著衛庄奔來的姑娘,蕭槿毫無印象。
“庄哥哥!真是你啊,”那個面生的姑娘小跑上前,興沖沖地奔到衛庄面前,“我的紙鳶掛到樹上了,你幫我取下來好不好?”
小姑娘聲音甜糯糯的,連蕭槿聽了都覺心軟三分。而且看她這態度,顯然跟衛庄是認得的。
蕭槿忍不住偏頭看向衛庄,心道庄表哥你的桃花來找你來了。
衛庄卻是微微攢眉,在那姑娘快到他近前時,下意識往旁側一避。
一旁的鄭菱跟江辰兄妹和吳氏寒暄過後,仿似才看見蕭槿,含笑喊她一聲,又看了衛庄面前那個小姑娘一眼,介紹道:“這是若淑,我才結識的。”
衛庄此刻也認出來了,他面前那個姑娘叫趙若淑,就是宋氏之前跟他提過的那個趙家姑娘。
趙若淑今日跟隨母親出來游賞,方才紙鳶掛到了樹上,她自己夠不着,剛差了丫頭去找幾個隨行小廝過來,就瞧見了衛庄等人。
趙若淑見衛庄不理會她,愣了愣:“庄哥哥,你不認得我了?咱們從前是街坊的。”
衛庄面無表情道:“記不甚清了,那紙鳶我也夠不着,姑娘還是另找他人的好。”
蕭槿默默想,她庄表哥又摳又不開竅,白瞎了一張臉,怪不得說不上媳婦。
衛庄見趙若淑又要跑來央他,爽性道了句“我先往別處轉轉”,交代蕭槿不要走遠,回身走了。
鄭菱拍拍發怔的趙若淑,瞥了衛庄的背影一眼,陰陽怪氣道:“你還不知道吧?你庄哥哥剛得了府試案首,如今可了不得呢。我看你往後離他遠點,省得……”
趙若淑瞪大眼:“庄哥哥見今變得這麼厲害?”旋即笑得眉眼彎彎,“我記得他從前總被宋嬸嬸說讀書上頭少根筋呢。”
鄭菱一噎,她那本是挑撥的話怎麼到了趙若淑耳朵里就成了誇讚……這姑娘腦子怎麼長的?
趙若淑跟蕭槿互通姓名后,聽說衛庄如今住在蕭家,仔細打聽了蕭家的住址,表示她家剛搬到聊城這邊,預備過幾日前來拜訪宋氏跟衛庄兄弟。
蕭槿心道,桃花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也不知道趙姑娘介不介意她庄表哥那非同一般的摳門。
衛庄別了眾人後,逕自步入樹林裏納涼。他一面走一面思量事情,等將心中頭緒梳理停當后,抬頭髮現已經入了林巒深處。他正欲折返,就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你過會兒將馮權叫來,再仔細問一問。”
衛庄步子一頓。這是衛啟沨的聲音。
他迅速掃視四周,匿身在一株粗壯的榕樹後面。
丹青亦步亦趨地跟在衛啟沨身後,點頭應是,又擔憂道:“少爺,您要不要緊?要不小的……”
“不必,”衛啟沨吸了吸鼻子,又沉聲道,“若是馮權所言屬實,那也不知大伯父打的什麼算盤了。”
“萬事等您回京之後,自有張主,再不然您跟老爺通通氣兒,看老爺是怎麼個說法……”
正此時,蕭槿尋衛庄而來。她一眼瞧見側身倚在榕樹后的衛庄,正欲出聲喚他,就見衛庄迅速扭頭朝她使了眼色,隨即以口型對她無聲說了三個字。
捉迷藏。
蕭槿一怔,腦中靈光一現,很快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奔過去,一把拍在他背上,笑嘻嘻道:“表哥,被我找到了吧?不過一個遊戲而已,你躲那麼遠幹嘛?”
衛庄嘴角噙笑,暗贊蕭槿穎慧。
衛啟沨在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時就沉了臉,示意丹青收聲。及至聽到蕭槿的聲音,愣了一下,領了丹青朝着那株榕樹走去。
衛庄透過枝葉的間隙看到衛啟沨走來,又低頭跟蕭槿打了個眼色。
方才蕭槿的腳步聲衛啟沨必然是聽到了的,衛啟沨其實十分多疑,發現了蕭槿也必然會發現他,他根本不可能一直藏着。而蕭槿的腳步聲只有一串,明顯是獨自前來的,那麼他就需要一個理由來解釋他為何會躲在此處。
蕭槿知道衛庄的意思是幫他打掩護,又見他神色嚴正,覺着大約是有什麼內情,遂朝他點點頭。
等衛啟沨走至近前,蕭槿轉頭正預備施禮,然而猛地瞧見衛啟沨目下的情狀,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