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怪人
009.
翌日剛過卯時,碧落就被荔城令府的侍婢送回了屋。
她看起來神色疲憊,雙眼有些迷濛,像是一夜都不曾休息好的樣子,但看到顏箏脖頸處赫然刻着一條狹長的傷痕時,卻驟得跳將起來,她神情激動地攥住顏箏的手臂,“他們……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顏箏目光微動,心裏想碧落昨夜果然是遇到了麻煩,她輕聲說道,“昨夜屋子裏的窗戶被風吹開了,發出砰砰的聲響,我醉得不深,所以就醒了,發現你沒有回來,以為是有歹人擄走了你,所以大哭了一場,後來聽荔城令夫人說,你只是被底下的婆子送錯了屋,我這才放了心。”
她纖長的手指落在頸間的傷口,輕描淡寫地說道,“至於這裏,大概是昨夜慌亂時不小心割到的,沒怎麼流血,也不疼。”
她沒有告訴碧落昨夜的窗戶是她自己用力撞開的,也沒有提及紫騎的仗劍威逼,她不想碧落心裏有負擔,況且,知道的越多,總是越危險,她一個人被紫騎盯住就足夠了,犯不着讓碧落也跟着擔驚受怕。
碧落長長地鬆了口氣,她輕輕捶打着胸口萬分慶幸地說,“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也被他們關起來了。”
顏箏目光微凝,心中不由一緊,“難道你昨夜是被人關起來了?他們……是誰?”
碧落皺了皺眉,猶豫了半晌才低聲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我昨夜貪杯,多喝了幾盅酒,筵席尚未過半就頭腦發沉人事不省了,但許是醉得早,後來宴散了回客院,在外頭吹了几絲冷風,便就清醒了。半道上,下腹漲得急,便請背着我的那位婆子領着先去花園那邊如廁,不想回來的時候與那婆子走散了,夜黑風高,我又叫喚不來人,便只好自己壯着膽子摸索着走。”
她臉色發緊,似是猶存后怕,“誰料到半途走岔了路,竟闖到了府里不知哪位主子的屋裏,被一群護衛當做毛賊抓住關了起來,過了好久好久,先前跟丟了的那個婆子才過來領了我去。到了客院,她卻不讓我回這裏,非要我住東廂,我琢磨不出他們到底是什麼個意思,所以一夜都沒有睡好。”
原來是這樣。
顏箏想,按照時辰來推測,當時藺公子該在前堂與荔城令和紫騎雲大人飲酒商談,碧落是沒有可能撞見他的。但正因為藺公子的事太過詭秘,所以荔城令府上才會格外警覺,將迷路誤闖的碧落當作姦細關起來,後來許是自己這一鬧,而那頭碧落闖入的地方也不甚重要,是以荔城令夫人才會那樣爽快地將人放回來。
至於為什麼非要碧落住東廂,則無非是做給昨夜旁觀的人看的。而自己,那些人連避諱一下都不肯,看來是當真被盯上了。
顏箏正欲再說些什麼,忽聽門扉被推開,黃婆子托着滿載衣物首飾的木盤進了來,笑嘻嘻地說道,“還是碧落姑娘和箏箏姑娘起得早,這裏是荔城令夫人孝敬的一些新裳頭面,還有上品的胭脂水粉,兩位姑娘好生打扮一下,等過了辰時,咱們便上車,約莫晌午前後就能到韓王府了。”
她又從懷中摸出一個做工精緻的木匣來,頗帶着幾分羨慕地遞給了碧落,“碧落姑娘好福氣,竟入了荔城令夫人的眼,這是她親自囑咐了要交給姑娘的,說是昨夜婆子疏忽給姑娘送錯了屋,這是給姑娘賠罪和壓驚用的,是一支上品羊脂美玉制的玉蘭花簪,價值不菲呢。”
碧落臉上帶着詫異和遲疑,她有些猶豫地問道,“這是荔城令夫人給我的?”
顏箏眸光微動,心裏曉得這是荔城令夫人要封碧落的口,只要接了這簪子,那麼昨夜的事,就只能是荔城令夫人口中所說的那樣是婆子疏漏送錯了屋,碧落沒有迷路誤闖被捉,更沒有被關押了大半夜的事。但人在屋檐下,這裏是荔城,碧落難道可以不接受這份“賠罪和壓驚”之禮嗎?
她嘴角浮出一抹清冷的微笑,伸出手來從黃婆子手裏接過木匣,徑直塞到了碧落手上,“既然是荔城令夫人一片好意,你收下便是了。”
黃婆子前腳剛走,碧落便就焦慮地說道,“箏箏,我曉得荔城令夫人是什麼意思,可她既然這樣看重,這便說明我昨夜一定是無意中陷入了什麼麻煩。聽說荔城令是韓王的心腹,而韓王府卻是我將來的歸屬,我得罪了荔城令府的人,他們雖一時放過了我,可焉知不會在韓王府找我的麻煩?箏箏,我現在該怎麼辦?”
她忽得掩住了自己的口,無限懊悔地說道,“我方才不該急着將昨夜的遭遇告訴你的,這豈不是也將你拉入了泥潭?”
顏箏扶着碧落輕顫的肩膀,柔聲安慰她,“只要我們不亂說話,就不會有事。你放心,荔城令就算再得韓王器重,可我們一入了韓王府,便就是韓王的女人,他不敢,也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
打狗還要看主人,這話雖然粗糙又難聽,但道理卻是通的。
過了辰時,黃婆子便領着客院裏的美人去到荔城令府的二門,駱總管騎着高頭大馬早已經等待多時。
顏箏跟在碧落身後,徑直走到押后的那輛馬車前,動作輕盈地上了車,但眼角的餘光卻一直都在注意着同來的美姬。
昨夜心懷忐忑,她都沒有來得及細細地看清她們的臉,所以這回,大約是她第一次認真地注視她們。陸陸續續上了前車的這些美姬環肥燕瘦,長相都十分出挑,自有一股別有風味的婀娜嬌美,這種靈秀和婉約是只有在富饒的江南水鄉才蘊育得出來的。而自己和碧落雖然出身皇城,可許是在南方呆得時日久了,身上竟也沾染了這樣的風韻。
她忍不住想到昨夜紫騎雲大人望着自己時那種輕慢和不屑,她知道世上也有不好美色的男子,可他竟然說這張臉很醜?
晨起時,她在銅鏡中反覆照過,她臉頰上雖還落了一點傷疤,但那傷痕在側臉,並不引人注目,也無妨她的容色。
細細看來,這張臉與她前世還是很有幾分相像的,她和姑姑顏真都生了和祖父一樣的眉眼,但顏真顯然遺傳了她生母月姬的容貌體態更多,那種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生的媚態風.流,與她前世時的端莊雍容截然不同。便是一樣的眉眼,從前她的眉角眼梢帶着優雅尊貴的從容,可如今這對眸子,眼波間流轉的卻是旖旎嫵媚的風光。
這樣的一張臉,那人竟說丑……
她正想得出神,忽聽身旁碧落低聲說道,“林姬好似沒有上車……”
顏箏心念一動,連忙問道,“林姬?”
碧落點了點頭,“車隊裏最怪的三人中,除了大個子和你,便就要算林姬了。她也是在陳州上的車,只知道她姓林,素來愛以帷帽遮面,從不與車隊裏的其他人交談,若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也都是讓她的侍女傳話。陳州府尹大人恰好姓林,所以我們都猜測林姬許是林大人的女兒,否則為何駱總管會對她那樣照顧,整個車隊唯獨許她帶了自己貼身的侍女來,而且還讓她獨自坐一輛大車。”
她伸手撩開車簾,向外面張望了一回,然後皺起了眉頭說道,“林姬獨坐一車,月喬和洛姬,我和你各坐一車,剩下的七人擠兩輛大車,負責內務的黃婆婆和幾個婆子侍女擠兩輛車,原本車隊該有七輛大車,現在你瞧,少了一輛呢。從方才起我便沒有看到林姬的人影,難道她果真沒有跟着來?”
顏箏眼眸低垂,她想,所謂林姬,便應該就是延州藺家的公子了吧,一路之上為了要掩人耳目他不得已才化身林姬,如今已經到了北府地界,這裏是韓王的地盤,他自然就不必再屈尊紆貴假扮女人了,林姬不會再出現了,以後也不會。
但這話,她卻不能對碧落說,只好笑着轉換話題,“為什麼車隊裏最怪的三個人里除了大個子和林姬,還有我?”
碧落笑嘻嘻地說道,“大個子和林姬從不和人說話,大個子不近人情,林姬連臉都沒怎麼露過,你說怪不怪?至於你嘛,難道你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嗎?自從你背上受了傷,可也沒有再在人前露過面,除了我,你難道還和誰開口說過話?”
她似是想到了什麼,笑得越發大聲起來,“連林姬的侍女也說你是個怪人呢。”
被怪人的侍女說是個怪人……
顏箏啞然失笑,又覺得很不甘心,她瞥了碧落一眼,一字一句說道,“照這樣說來,願意和我這樣的怪人做朋友的人,豈不是更怪?碧落,你也是個怪人呢。”
碧落不依,兩個人便嬉鬧了起來,車廂里笑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