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事實上,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將軍,卻一字未提情,一字未談愛。
她唯一的情緒表達,不過是喜歡兩字。
戲裏的少將軍不懂,戲外的沈薔卻彷彿看到了華麗旗袍後面那個蒼涼的靈魂。
她明明年紀輕輕,風華正茂,一顆心卻蒼老的不成樣子。
沈薔覺得心裏頭莫名的難受起來。
她選這個角色,只是因為人物設定上,十三姨比江珍珠更適合她。沈薔有自知之明,她五官生的明艷,若是演那些清秀的角色,難免會讓人感覺到矛盾,但是十三姨這個角色卻不會。
在戲中的幾個場景,都是十三姨已經嫁做人婦多年,風情萬種的模樣,濃妝艷抹,最是適合她。
所以在趙品冠面前,她只要穿上旗袍一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十三姨。
可是這還不夠。
她還不夠了解十三姨這個人。
……
既然要了解十三姨,光憑藉一個劇本,定然是不夠的。
一回到家,沈薔便打開電腦,查起了劇本設定的年代——民國時期的資料,着重把目光放在了那些民國時期女子的回憶錄上。
謝文慧敲響了她的房門:“未來影后,該睡覺了,不然明天別想我送你去劇場。”
“誒,別啊。”沈薔打開門,捧着滿臉笑容,對謝文慧說道:“副導演說了,我明天就有場次,還要早點去化妝呢。”
“行了,那你早點睡,別太遲了,”謝文慧打着哈欠,感嘆道,“年紀大了,精力是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了,我先去睡覺了,過兩天我讓公司給你安排一個司機過來,跟着你跑。”
沈薔關上門,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
“白蘭芷,母親因為難產而死,父親重男輕女,對她非打即罵,為了償還賭債將她嫁給了大軍閥張銘笙……”沈薔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勾勒出十三姨的一生,“嫁到張家后,先是攀附上張家大公子張明知,后又勾引小公子張俊良……”
從劇本里能夠得到的信息簡直少得可怕。
十三姨本來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在劇本里,她不過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可是在沈薔眼裏,她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許是懷孕的緣故,沒過多久,沈薔便覺得精神不濟起來,靠在床上,看着紙上的字漸漸模糊。
恍惚間,她的腦海中只記得一個三個字:白蘭芷。
“蘭芷,蘭芷——?”卷着褲腿,一腳泥巴的男人抽着旱煙,一進門就破口大罵,“這個死丫頭,又跑到哪裏去了,老子下田那麼久,都不曉得給老子送壺水過來。”他大刺刺的坐在客廳的長凳上,將煙灰往桌角一磕,“飯咧,都這個時候了未必還不給飯吃嗎?要餓死老子嗦?”
“來了來了,”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從廚房裏端着一碗紅苕飯走了出來,她把碗和筷子放到男人面前,用肚子上的圍裙擦着手,“家裏的柴燒得差不多了,我讓蘭芷去山上撿些柴回來,應該快回來了。”
一看碗裏面紅苕比飯還多,男人眉頭就是一皺,把碗一推,不高興的說道:“你就給我吃這個?”
“還能吃什麼,家裏面就剩這個了。”女人白了他一眼,利索的把男人帶回家的鋤頭給放到一邊,抱怨道:“說了多少次了,泥巴抖乾淨了再拿進來,你看這一屋子的泥,你就是說不聽……”
男人:“你是不是偷偷藏着白飯給那個死丫頭吃了?”
“什麼死丫頭,那是你女兒,親生的。”
“呸,就是個賠錢貨,你肚子裏頭這個要是不是個帶把的,生出來就扔到尿盆裏頭溺死。”
“誒,你去哪裏?”眼見男人要往廚房裏走,女人阻攔道,“飯都要冷了,你還不搞快點吃完,下午把西邊那塊地鬆了,等娃兒回來幫着你把草拔了。”
“你是不是藏了好東西給那個死丫頭?”
“有什麼好東西不是緊着你這個當家的吃,還沒收拾,沒什麼好看的。”
女人越是這樣說,男人越是不信。
一個女人的力氣哪裏比得過男人,男人一把把她掀開,就往廚房裏走去,掀開悶在火上大鍋的蓋子,一個滿是白飯的碗赫然擺在中間。
“一個賠錢貨,吃個屁的白飯……”
男人端起白飯就開吃,女人叫着想要奪過來,“這是留給娃娃的,屋頭就剩這點米了!”男人猛地一推,她便撞倒在門框上,隨即便捂着肚子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
“裝啥子裝?以為我沒見到過女人生娃兒嗦?”男人不屑的說道,他覺得白飯不好吃,還打開了家裏的泡菜罐子,抓了一把泡豇豆出來就着飯吃,任由坐在地上的女人疼得臉色發白,冷汗簌簌直下。
“你個沒良心的……”女人抱怨道。
男人卻置若罔聞,吃完了飯,便逕自進了房間,往床上一躺,不多時,便傳出呼嚕聲。
女人覺得肚子好受了些,吸着冷氣,抓着門框緩緩從地上站起來。
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小腹襲來。
她的面龐一陣扭曲,又扶着門框,緩緩跌倒在地。
門外,小姑娘的背簍嘣的一聲摔到了地上。
“娘——娘——你怎麼了,你身下怎麼全是血?爹,爹!娘出事了,娘要生弟弟了,娘要生了!”
……
懷上沒多久的時候,村子裏的接生婆就斷定白母肚子裏的是個女娃,為了讓白母產下男娃,白夫找了不少女轉男的配方。不過據說最後轉換成功的幾率是個五五之數,所以白父這一次也沒抱着多大的希望。
結果被他這麼一撞,還不到八個月的肚子,提前發作了。
他們家窮,住的也偏遠,接生婆都是村子裏的有錢人家,請的時候是要低聲下氣才會慢悠悠的晃着過來,等人到的時候,白母早就已經疼暈了過去,血流了滿床。
最後自然是難產。
從白母肚子裏拽出來的孩子,已經成了型,能夠看到是個男娃,可惜在母體裏悶得太久,一出身渾身紫黑,已然是沒了氣息。而白母隨即大出血,不過片刻的功夫,便咽了氣。
回憶白蘭芷的一生,母親的死亡,是她人生悲劇的正式開幕。
自己千盼萬盼的兒子被自己這麼輕輕一推,就死在了娘肚子裏,白父幾乎是瞬間就崩潰了。
他們家九代單傳,白母第一胎是個女兒,九年了肚子都沒放出個屁來,他已經在村子裏被嘲笑了許久的絕種戶,這次好不容易懷上,接生婆說是個女兒,他也就沒什麼期望,哪曉得到了眼前的兒子就這麼沒了。
兒子沒了,婆娘也死了。
白家窮得連吃飯的米都沒有,更別說再找一個老婆。
他本來就好吃懶做,全靠婆娘操持家裏,如今婆娘死了,他更是什麼都不想幹了,被人三哄兩騙的就進了賭場,常常欠着一屁股債回來要靠賣家裏的東西才能償還。
白蘭芷對於這個父親又氣又恨,卻又勸不住他,說急了白父就動手打人,幾度把她打的下不了床,若不是還要靠着她幫村裡人洗衣服養家餬口,怕是早就把她打死了。
然而十八歲那年,在家中熟睡的白蘭芷,仍舊被扭着上門的債主,當做財物賣給大軍閥張銘笙。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度過那段黑暗的日子的。
五十幾歲的將軍,人前風光,人後早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雄風,愛玩女人的心卻不死,被送進張家的第一晚,白蘭芷被折磨的幾乎下不了床。
就在這個時候,她遇見了人生之中唯一的一道光——張家大公子,張明知。
第一次見面,是在張家的客廳里,他模樣俊秀,光是站在哪裏,就彷彿要吸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張銘笙很喜歡穿旗袍的女人,她衣櫃裏掛的所有衣服都是旗袍,穿習慣了長衣長褲的白蘭芷,從沒見過如此不知羞恥的衣服,把胸和屁股都顯了出來,甚至稍微一抬腿,就會露出白生生的小腿。
她站在樓梯上獃獃愣愣的注視着他,甚至忘了伸手去遮開叉的下擺。
張明知先發現了她,他的笑容溫和,眼神柔得彷彿能夠滴出水來,白蘭芷聽見他問道:“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便是十三姨了。”
白蘭芷手足無措的打着招呼:“你、你好。”
她笨拙的模樣讓張明知彎唇一笑。
雖然不明白他在笑什麼,白蘭芷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來。
即便隔着輩分,兩人也熟識的飛快,張銘笙軍中事務繁忙,不常回家,而且白蘭芷畢竟是十三姨,上面還有七八個風情萬種的姨太太等着張銘笙臨幸,張銘笙喜歡的是風情萬種的女人,她年紀太輕,也就讓張銘笙圖個新鮮,新鮮完了也就擱置在了一旁。
白蘭芷從鄉下來,從來沒有進過城,出了張家的大門,外面便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張明知是個文藝的男人,教她識字,看書,帶她去看電影,去自己的大學遊玩……兩人像一對真正的情侶一樣牽手散步,在雨中接吻。
直到一聲槍響,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平靜。
沈薔掙扎着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