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接風洗塵
第三章接風洗塵
嚴小刀當天一路狂奔着進的接機大廳,迎面見到款步走出的戚寶山。戚爺端了一個小杯星巴克,卻又穿着對襟絲綢單褂和灰色布鞋,好像略微違和,但其人溫和白凈的容貌將周身一切支棱的瑣碎都融化成自成一家的含蓄風度。
嚴小刀擼了一把頭髮,眼含真誠歉意:“乾爹,抱歉,我們過來晚了。”
戚寶山把手提小箱凌空扔給楊喜峰,一胳膊攬過乾兒子,湊近小刀的面頰耳朵,幾乎貼上了,聞一下猛地迅速躲開:“哎呦嘛……晚到沒怎麼晚,你身上弄的什麼味?!”
“來的路上剛劈了一頭牛!”嚴小刀笑得純真露牙。
“果然,一身牛下水和血腸子味。”戚寶山冷笑。
“出了門風大。”嚴小刀把一件裡子帶羊絨的夾克外套披他乾爹身上。
戚寶山麻利兒一看:“噯,今天這眼光還可以,挑的不錯,比上回那個有進步。”
“嘖……”嚴小刀自嘲道,“好歹也是賣衣服鞋起家的。”
大老闆不會耍單,身後其實還跟着幾名隨從保鏢,這時候自覺退到很遠距離,連同拎箱子的楊喜峰,毫不顯眼地默默跟隨不亂插嘴,這才顯出冷熱親疏的絕對分明。戚寶山緊摟着一身牛臊氣的嚴小刀大笑,邊走邊又把暖洋洋帶上體溫的羊絨夾克脫下來:“我穿還是顯太嫩,不是那麼回事,適合你穿。”
嚴小刀一愣神工夫,戚寶山捻一下他西裝前胸料子,透着溫馨色調的父子家常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甭犯愣了,沒事,把你身上脫下來我穿你這個。”
嚴小刀心虛:“太味兒了么。”
戚寶山淡笑:“你什麼味?還能嫌你?嫌你早他媽十五年前把你撇下水溝里了,還能養你這麼大。”
……
沒見過戚寶山其人的,認不出這樣的人會是港口富賈一方呼風喚雨的大佬,而且黑白兩道通吃,什麼風浪都見過,什麼事都做絕過。
江湖小說里誇張的渲染都瞎扯的。這人絕對沒有三頭六臂,甚至眉目間看不出任何兇惡煞氣,反而是個勻長臉,皮膚白凈,面目性情都安靜內斂。
那些長得就凶神怪煞張牙舞爪的、沒半點心機的,一露頭就先讓人圍殲了,能活得久?
戚寶山也沒很老,大約四十齣頭,保養不錯,看起來就像個文質彬彬的普通中年男子,竟然還挺面善。戴金絲眼鏡,穿綢褂布鞋,拎一隻四四方方牛皮小箱,這氣度這身姿,彷彿往回穿了一百來年,穿回晚清民國時代演繹着這座老城的風土人情,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回去路上,嚴小刀親自開車。
楊喜峰淪落到副駕位,閑得無聊,於是一張快嘴把路上劈車趕牛的笑料添油加醋扯了一通。
戚寶山靜靜地聽好戲,瞥到後座上的商場購物袋子,裏面還有另一件厚外套,但像是女士的顏色款式。
“這又給誰買的?”戚寶山盯着嚴小刀的後腦勺。
“給我媽的。”嚴小刀道。
“順便就一起買了,覺着春天內蒙那邊過來的小涼風一刮,外套她還是需要的。她那個新樓看着空蕩,也不太暖和,我想再添些東西。”嚴小刀又說。
戚寶山沒有妻子,所以嚴小刀口中的“媽”就只有一位,是當年路邊撿拾了他的鄉下養母,姓嚴。
“好。”
戚寶山點點頭,只答了一個字,半晌卻又抬手用力揉揉乾兒子的頭髮,捏捏肩,很久才放開手,眼底光芒是若有所訴。
小刀,很好。
你今日對我戚寶山百依百順,我沒親兒子,一定有人說你巴結逢迎、攀附貴戚、居心叵測、惦記着將來的大好處。或許我都會這麼想,都不得不防着你……
但你對那一生貧賤、一文不名的鄉下糟老太太好,我敬你嚴小刀是真重情重義、知恩圖報。
當日中午一行人回到家中,回的是戚爺在城裏獨門而居的幽靜小院。
那座院落地處市中心黃金地段,周邊商區繁華,車水馬龍,然唯獨附近幾條街道獨闢蹊徑,被開發成了旅遊休閑的步行街,每條街道都掩映在桐影槐蔭之下,確實是個鬧中取靜的絕佳去處。幾條街的房子全是晚清民國遺留古建,各有各的圖紙樣式,每一棟和每一棟都不完全一樣。
青磚灰瓦,石柱白牆,門后觀音滴水,廊下八哥伴友。
院落原是某位民國副總統建造的府邸,改朝換代后,又做了幾十年出版宣傳部門的衙門,最後被戚寶山使錢使門路買下來了。這幾條街前後左右的鄰居,當然也都是前朝與本朝的各路皇親貴戚,往來沒有賤戶白丁。
戚寶山最近幾年在外面人眼裏,就是個淡泊的“儒商”。這人好像也沒有拿得出手的背景家世和學歷,但還挺追求個情趣、風雅,平時就在院子裏看看書、逗逗鳥、擺一擺古玩蜜蠟沉香。
戚寶山用飯,嚼得很閑很慢。嚴小刀吃得快,完后親自出去打了盆溫熱的水,彎腰低頭塞到飯桌下,給對方脫鞋,讓他乾爹能一邊嚼飯一邊泡腳,解旅途乏累。
戚寶山一會兒想起個啥事,回頭找楊小弟:“峰峰,你拿回來那個箱子,我給你大哥帶的禮物……你的新房子住得還成?”
“房子很好!”嚴小刀答得正色爽快,“謝謝乾爹。”
那些大型歐式別墅,其實屬於他們寶鼎地產的“臨灣觀海現代新區”開發項目,純屬自家地盤,想住隨時都有。嚴小刀只要喜歡,他能養三四個家天天換着地方睡。他也喜歡結伴三五個兄弟住在一起,平日跟乾爹反而不會同住,各忙各的。
戚寶山感慨:“噯,哪天我得過去看看,我老是不去,熊二見着我都不認識了,它得咬我吧?”
“它敢!”嚴小刀笑道,“它敢咬您我拿棍子抽它!”
戚寶山吃一會菜忽然又問楊喜峰:“峰峰,你大哥帶女人回來過么?”
“嘛?”楊喜峰正在五步開外坐高腳小凳擼雞肉串呢,這時眼放精光抬起頭來,“沒有吧?沒見着過,他就不帶回來啊,我們嘛都見不着!”
“帶回來寒磣你們?”嚴小刀甩給峰峰一個冷眼,“我體恤你們哥幾個苦日子過慣了受不了那份刺激。”
楊喜峰忿忿不平,鳴冤道:“是啊,我們幾個日子過得還不如熊二和三娘子,人不如狗!”
戚寶山也笑,手捏個蟶子殼指着嚴小刀:“你,有什麼的?帶回來我也想瞧瞧,噯呀就這事真不痛快。”
嚴小刀垂了眼皮,這私人話題令他不願多談:“沒有,沒正經的。”
嚴小刀當然也有女人,頗有一兩個相識已久的風塵中的“紅顏知己”,只是從來沒往家裏帶。他有時出去過夜,天亮了走人。難得他這人做事光明磊落,沒什麼遮掩,即便嫖都嫖得出手爽快、你情我願,不為難苛待女人,不碰良家黃花閨女。
戚寶山當著屋裏幾個小兄弟,直截了當:“小刀,你別瞞了,我知道你身邊那一兩個人,模樣都挺漂亮,就是身份家世門面上實在拿不出手……不可能將來在一起,根本配不上你!我想……”
嚴小刀是由“配不上你”這四個字變了眼色,淡淡地駁回了:“有什麼配不上的?我有什麼身份家世?我配得上誰?”
“誒——你給我打住。”戚寶山抬手讓他閉嘴,眼光楔上他的臉,“你說你是什麼身份家世?你是我戚寶山的兒子,你就是這個身份,什麼人配得上你?!”
戚寶山彷彿早有心意,不容置喙:“我是想在周圍尋么尋么,至少‘四品大員’以上人家的女孩子,年紀比你小三四歲合適,家世、長相、學歷、性格,一樣都不能差了,不然連我都看不上。”
嚴小刀沒再接茬,不接話就是沉默的抵觸。
“四品大員以上”,意思是怎麼也得局級、廳級?
楊喜峰叼着個肉串釺子,樂:“介整嘛啊,那就給我們整個紅三代公主來唄!哥,往西開一百二十公里,那城裏多的是公主!”
嚴小刀瞧出他乾爹今天胡扯八萬,扯得有點遠了,話裏有話,一準是心裏憋着一件正事要“修理”他,自己最近幹活兒出差錯了?
……
嚴小刀晚上沒陪義父,而是請幾位熟人警官吃飯去了。他打電話招呼人,訂在城裏的紫雲樓“八大碗”,正宗本地海貨、魚蝦蟹參。
席間推杯換碗,聊的都是天南海北各處閑事八卦,或者隔壁燕都的高層秘聞。
嚴總在桌上很能喝酒,一人喝掉左右手邊四個條子的酒量,還一個勁勸那幾位爺不要喝、少喝,免得違反紀律,說“不沾酒純吃海鮮就不算違反你們的八項規定”。
他倒也不求警察幫他辦事,只為交個朋友,絕不強人所難,所以對方才敢跟他吃飯,吃完這頓飯再沒有多餘的牽扯。
席間一名警官偶然八卦了一句,說某南方重鎮大省最近破了一個特大案子,是十五年未能告破的陳年積案,終於找到兇手主犯,但是尚未理好新聞稿對外公佈案情。
“刑事大案嗎?”嚴小刀隨口問。
警官點頭:“當年很大的案子,當然都不是咱們這撥人能了解到的,咱當時還都上中學呢吧。那一省最大的國有銀行運鈔車被劫,據說有一千五百萬現鈔和外幣?當時從犯都歸案了,只有主犯一直潛逃,攥了好幾條人命,包括警察,這人就如同泥牛入海,這麼多年就不見啦。”
“什麼人乾的?”嚴小刀這才抬起眼神關注。
“就是個亡命徒,還有退伍背景。”警官答。
“肯定死刑沒跑了吧。”嚴小刀哼了一句。
“可惜,死刑是來不及了,咱們人發現痕迹的時候,也已經死了十五年了——找到的是一具接不完整的無名屍骨。他們是驗出DNA之後,在檔案庫里一比對,發現竟然是當年那個逃脫的主犯。”那警員講了些內部拼湊來的旁枝細節,又不可能知曉外省公安辦案的全部內情,講完半晌,若有所思地盯着嚴小刀,“所以說,這案情沒法跟老百姓交代公佈啊,兇手竟然遇害了,就給公安留下一堆腐爛白骨。說明他可能也被滅口了,後面還有潛藏的真兇,或者這人出了一件意外,陰溝翻船,當年就意外橫死了……你覺着呢?”
嚴小刀吐掉一隻螃蟹腿,手指輕而易舉捏碎一隻足有掌心那麼大的巨型螃蟹鉗子。他直接把鉗子塞嘴裏,用舌頭牙齒碾出蟹肉再吐出一堆殼,吃個螃蟹都吃出鐵馬山河的氣勢。
他最後嚼了一片薄姜,抬眼道:“我猜啊,我的純直覺,覺着是前者,後面還有真兇,他被人滅口了,有命發財沒命活,是不是那一千五百萬也被‘截胡’了?”
爆料的警官抬眼瞅着他:“嚴總你直覺還真對,一千五百萬在十五年前可是一筆巨款啊。”
……
孫警官招呼服務生進包間結帳,服務生彎腰湊過來對他說:“先生,您旁邊那位老闆已經結過了。”
孫警官略表歉意地客套一句:“嚴總您看,您這人就老是這樣。”
嚴小刀在某些方面是很傳統的北方男兒習氣,對哥們朋友沒話說,吃飯一定搶着付賬,爽快。
嚴小刀在包間內即與幾位警官道別,卻沒有將對方一行送出大門招搖過市,而是等幾分鐘待其餘人走後自己再單獨離開。
他輕車熟路從側門出去下樓取車,地下車庫昏暗的燈光掩映下,他在樓梯上留下一道頎長的影子。
從拐角牆后探出另一道影子,只見影未見人,地上的黑影像潑開的墨跡慢慢伸展開來。
嚴小刀有着多年道上的謹慎,身子一側後退三步退回樓梯間,燃着的煙蒂直接在他掌心碾滅,絕不在只見影子沒見人的時候自己先露頭。
幾句低語纏綿的女人嫵媚聲音轉過拐角,然後是兩個幾乎裹在一起的男女撞破樓道陰影,也恰巧很低調地選擇了走側門。因為貼得太緊,地上的影子都纏在一起。
男的手已迫不及待似的撩進裙擺,女人媚笑一聲,隨後上了電梯。
嚴小刀從樓梯間牆角后只探了一眼就認出來了。
就是白天在大街上駕着一輛金色賓利車肇事的那位貴婦,趙綺鳳女士。
估計是覺着那件紅色大衣穿着點兒背,趙女士這回換了一件深藍大衣,但嚴小刀辨得出輪廓細節,兩鬢那兩縷用髮膠修飾出的誇張的捲曲髮鬢露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