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玉人心機
第十六章玉人心機
伊露麗芙島上短暫的兩天停留時間,迅速在手邊滑過了,所有賓客打包重新登船返航。
伊露島就是這樣一個矇著貴婦面紗的奢密的存在,每年大部分時間裏,尤其是旱季和雨季,都閉門謝客。島上只留若干當地土著,管理珊瑚礁和白沙灘。只有每年見縫插針那幾天零星的好天氣,島上才接待東亞過來的土豪貴客,賭場、沙灘和茅草水屋賺進一年的流水利潤,偶爾還走私珊瑚和深海動物標本,來補貼運營成本。
許多賓客身邊的男伴女伴又換了面孔,互相交流過人肉資源,氣氛十分和諧統一。也有人從島上帶走**性感的土著美女,直接掮人越貨。
白沙灘上,一條椰棕小徑通往游輪碼頭,嚴小刀攜着凌公子在小徑盡頭終於露面時,事先知情的和完全局外的、好事的和路過的、以及島上的家養保安和服務生們,各路人物不約而同都被這披金斬霞般無法忽視的亮眼的存在,吸引住了精光。
凌河做渡邊仰山的階下囚時一身狼狽骯髒惡臭,況且能讓閱人無數的簡銘爵驚嘆“花魁”,讓嚴小刀默認“傾城絕色”,如今刷洗乾淨、煥然一新的凌公子,在這區區小島一塊彈丸之地,得是何等風流惹眼的人物!
嚴小刀是弄來一張輪椅的,緩緩推着凌河往碼頭走去,也不用刻意招呼熟人,路上眼瞧着都是對他們頷首哈腰殷勤客套的人。
嚴小刀身體和精神上仍是繃緊的,一刻都不敢放鬆,眼觀六路,瞄着四周保安腰間的槍/支軍火。凌河側過頭對他淡淡地吩咐:“不用擔心,大着膽子推着我走你的。”
嚴小刀壓低聲音,只讓身前人聽得到:“渡邊那老傢伙應該還躺在病床上,只擔心其他幾個,或者還有來路不明的。”
凌河反而十分輕鬆,仰臉探尋瞅着他:“嚴總,倘若今天是你做活兒伏擊某人,你會選擇在這島上現在下手,還是等到了那‘雲端號’之上,再暗中動手?”
嚴小刀不假思索坦白回答:“在船上動手。”
凌河心領神會地笑了:“這就對了么,在歸程途中船上動手伏擊我們,成功率更高,順便還能將你我的屍首扔進大海,直接葬身魚腹,處理垃圾的繁瑣都省了,骨頭渣都找不見,境外三不管地帶也無人細察,我說的對吧?”
嚴小刀:“沒錯。”
凌河悠哉閑哉地坐於輪椅上,就是來走秀觀光的,沒有任何佝僂猥瑣的病姿或萎靡不振的神態,微風拂過半長黑髮時整張臉像鍍了一層光,眉眼末梢染着從天邊雲端泄下的紅霞,眼如綠玉,容光煥發。
而且,他穿的是嚴總之前穿過的一身衣服,許多人看出來了,這顯得極為曖昧,完全腦補二人是從一個被窩筒里鑽出來的。
嚴小刀之前去靶場跑馬射箭,穿過一身便裝馬褲長靴,寬鬆的麻布衫這時套在凌河上身,下身是煙色馬褲,一雙褐色長靴。兩人身段差不多,嚴總是“脫衣有肉穿衣顯瘦”的標準北方爺們款型,而凌河手腳修長更加顯瘦,愣是將襯衫長靴穿出個空芯兒晃蕩、衣袂飄飄的瀟洒感。
兩人一前一後,活脫脫是用迫人的氣場在人叢中開闢出一條路來。嚴小刀推着凌公子,一點不像推個殘廢,簡直像推出來一位隱世高人,一代宗師出山來了,隨時準備起手抬式大殺四方。
凌河一路向後仰靠着,一手敲着扶手,在碼頭海風拂面時瞥見船舷上站着姓游的那位大爺。游公子一副茶色鏡片之後,眼神仍然帶有乖張的戾氣,褐金色腦門泛着光澤,一聲不響盯着他二人看。
凌河毫不在意,雲淡風輕地對嚴小刀說:“上船吧,走你的。不必擔心游先生,他不敢,他對你一定是瞻前顧後,投鼠忌器。”
嚴小刀哼了一句:“借你的膽。”
凌河明快地笑出聲:“哈哈,嚴總,我凌河是單人獨斗沒依沒靠,你是嗎?你雖然單槍匹馬但你後面有人,你背後靠着一棵參天的大樹,任何人與你嚴總打交道,總要計較個你來我往。與你作對就是與戚爺為敵,讓你難堪就好比往戚爺臉上啐口水、打耳光,做這些事之前他們能不掂量么?游灝東色厲內荏欺軟怕硬,我賭他怕你,他就是不敢!你就只管照應我上船,他以為你後面還有大招,就更不敢輕舉妄動,咱們膽子越大他越是要逡巡遲疑首鼠兩端。他又猜不出戚爺到底安排了幾路人馬,自然就什麼都不敢做。燕都大劇院的經典言派名段《空城計》,你不會唱還沒聽過么?”
“……你會唱啊?”嚴小刀發覺凌河講的每一句話都在情在理,戳人暗穴,與他許多想法不謀而合,有時簡直是與他內心吐槽節奏暗合的提詞器,讓他無法反駁。
凌河難得有雅興跟嚴小刀閑扯,仰起臉笑說:“我還學過幾句,改天給你唱,如果你能保我活着出去。”
重回“雲端號”之後各家主僕收拾打點、零碎拼湊出的時間掠過不提,在回到艙室時出了些小矛盾。
賓客們原裝原路地回船,當然仍是各回各的客艙,他們的船票是往返VIP接待。
嚴小刀身邊多出來一個人,凌河是個額外的人數,半道以非常途徑“搭乘”了這條船,他現在就沒地方睡了。他若是有地方睡,嚴總就沒地兒躺了。略顯逼仄的艙室里,嚴總也不能摞在凌河身上睡。
凌河推着輪椅進艙轉了一圈,頓覺空間狹小、天花板也太低,他一進來,嚴小刀都進不來了。
“確實小了點,我睡地板。”嚴小刀略感抱歉,但他又沒有插科打諢向公子爺哭窮的習慣。
凌河可並不體恤嚴總的一片孝心,詭秘地沖他勾了勾手掌。
嚴小刀彎下腰,雙手撐在這人輪椅扶手上,做洗耳恭聽狀。
他是個很隨意的動作,然而撐下來再一抬眼,卻又迅速垂下眼皮迴避。凌先生就是那種,遠遠一眼望過去就被吸住視線忍不住想要移步近前細看的人,一旦真的移近了,這人好看得能將人全副意識吞沒……嚴小刀不喜歡這種肢體感官和神經中樞不太受自己控制總要發痴走神的狀態。
凌河倒也不裝蒜,伸手就往樓上一指:“這船的最頂層,是豪華複式套房,嚴總不知道嗎?”
嚴小刀點頭:“知道,都訂滿住了人了。”
凌河不屑道:“你不是有一位土財主朋友,姓梁,叫梁有暉么?”
嚴小刀:“……”
“他一個人住兩百坪複式有什麼用?他打算在裏面放牧養豬嗎?”凌河挑眉,彷彿理所當然的,“梁少爺一直很想請你去他那個房間睡吧,嚴總?咱倆一起上去住他的,讓他下來睡你這間——你跟他換房。”
“呵……呵呵……”嚴小刀直接都樂了,從胸口盪出沉沉的笑音。他玩味地望着凌河,琢磨這人腦子到底怎麼長得,這麼缺德!
凌河笑着回看他,一副“本宮一貫就這麼惡”的尖銳表情,誰敢攔我,你們能奈我何?
嚴小刀很想替倒霉的梁大少爺捏一捏凌河這張俊臉和毒嘴。
梁有暉在套房門口與嚴小刀打照面時快活欣喜的表情,讓嚴小刀都不由得對這人生出同情愧疚與想要補償的心思。
嚴小刀抬高一手扶着門框,低頭猛揉自己鼻子。
梁有暉反而沒有預料般的炸毛反應,嘲諷道:“老子明白,為了討好你那左擁右抱如膠似漆的年輕大美人兒!你住的那間鴿子籠,玩雙龍戲水都翻不起個浪來,現在後悔房間訂太瞎了?”
“有暉,回頭哥補償你。”嚴小刀彎腰頷首90度,真誠地作了一揖。
“哼,人情債你得肉償。”梁有暉道。
“你想要哪塊肉,隨便你割了燉了,哥絕對不跟你討價還價。”嚴小刀半不正經地笑道。
“嚴總,我腦門上是不是寫了一行大字,叫做‘人傻錢多快來耍我’!”梁有暉照着嚴小刀的鼻子掐了一把,一直暗自迷戀那鼻翼上一點勾人的小黑痣,無奈舔不到人、嘗不到那滋味。
“哈哈……”嚴小刀殷勤地替梁有暉將還未打開的行李重新拎出房門,“少爺,我送您下樓,給您指路。”
梁有暉回想方才在碼頭上,眼見嚴小刀橫抱起凌公子邁上舷梯,他本心再不樂意,也不得不承認那二人抱在一起珠聯璧合,一個俊朗挺拔氣場強悍,一個美貌傾城風華絕代,看起來真他媽般配,天生一對,旁人根本插不進去的樣子。
嚴小刀心裏評價梁有暉當真是個本性善良的年輕人,不提那些私生活無傷大雅的小節,優越家庭富養出來的少爺其實並不真傻,世事也都通達,只是不屑工於心計,也沒長害人的野心,每日就是吃喝玩樂呼朋喚友,做一輩子逍遙散人而不吝惜耗費掉的流水光陰。
都是名門出身,凌河與梁有暉卻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凌河又是怎麼把一顆心長歪了的!
“雲端號”的頂層複式太舒服了,就是浮在雲端的美妙享受。嚴小刀剛一搬進來,頓時由衷地讚賞凌河起的這個歪心。果然人在江湖混,就要做到足夠的厚臉皮。
這複式套間的一層,是足可以在裏邊斗一頭牛的豪華客廳,轉角沙發旁還有迷你吧枱。舷窗將陽光引入客廳,投射到餐桌上。陽光追隨着住客的腳步順着旋轉樓梯步上二樓卧房,那上面還有更上檔次的意式可震蕩床墊及雙人按摩浴缸……
嚴小刀再次檢查了房間,梁大少住過的房間其實更乾淨放心,沒有被安裝竊聽設備。
嚴小刀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解悶解乏,眼神示意凌河,你也來一杯?
“不要。喝酒走腎,我會總想去上廁所,就別麻煩嚴總了。”凌河轉着輪椅一轉身,直接在客廳里轉了360度,這地兒開闊得可以讓兩位爺跳一場探戈,讓他忽然想找誰跳個舞,可惜不能站起來……
嚴小刀將凌河橫抱上樓,讓這人能睡個下午覺,免得凌先生閑極無聊再拿他練嘴皮子。
他也能感覺到,凌河掛他身上的時候一雙手很規矩,恪守禮節,手指根本都不沾他,手掌以半握拳姿勢輕搭他肩膀。凌河的眼神從他耳根下巴處淡然自若地移走了。
他拎起對方兩條腿拔掉長靴。仰面而卧的凌河一頭長發在白色被褥上洋洋洒洒,黑眉碧眼,膚色勝瓷。凌河對他感激地一笑:“嚴總,我真想感恩送你一個回報。”
嚴小刀聽見這種話就十分警惕,指不定誰又要栽凌公子手裏倒大霉了。
凌河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再次詭秘地對他勾勾手,待嚴小刀像一頭大貓似的躬身湊到床上來,才輕聲說:“我送你一條好計策,你若是真看不慣游家的滿門人渣,就抓他今天一個致命的錯處。”
嚴小刀:“什麼錯處?”
凌河笑得婉約,聲音壓至最低:“游灝東畢竟是官家二代,他自己不知檢點收斂,竟敢來這個‘碧海雲端’,本來就是忘乎所以得忘本了,他和梁有暉這樣的在野黨花花公子能一樣么?他爹越是位高權重,他們一家就越是勢如危卵,外強中乾,早晚要被眼紅的人拉下馬,只是早幾年晚幾年的區別……你可以讓他們一家死得再快一點。”
嚴小刀平靜地盯着凌河的眼睛和嘴唇,端詳這些匪夷所思的盤算都是怎麼從凌河這張臉和這腦子裏鑽出來的。
凌河直入要害:“在臨灣和附近城市擁有近百套房產,受賄數額巨大無法詳盡,生活奢侈糜爛,揮金如土,況且游家兒子身兼公職卻私德敗壞,參與淫/亂派對,與上流圈內交際花有染……這些事只要拋出個引子,自然會有看不慣他家等待時機取而代之的人幫你接手。”
嚴小刀不置可否:“前面那些,都有巡視組的人管着,全看高層願不願意徹底查辦他家。至於‘碧海雲端’,不過是境外的游輪嘉年華,又沒有他參與濫賭吸粉嫖/娼的直接證據……”
嚴小刀的意思是,這些貴賓級別的賭場和**,規矩和安保嚴密,絕對不允許拍照或攝像泄密,往來人員皆對外嚴防死守,大家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在一個窩裏賭和嫖,誰也別想舉報了誰。
凌河搖搖頭,分明是很不屑:“嚴總,昨夜遊灝東把誰幹了半宿差點弄死,你想不到么?”
凌河不提,嚴小刀都不屑琢磨別人被窩裏那點破事。
凌河一提,他也不笨,立刻就猜到了。
他們套房隔壁現在住的就是姓游的,估摸這一刻也在如坐針氈,算計着這屋。
凌河笑得很冷:“麥先森在燕都高層的‘入幕之賓’也不少,隨便往上捅給誰都成。他自己懦弱不堪沒有血性不敢聲張,一株殘花敗柳扶不上牆,你還不敢替他張揚么?”
嚴小刀心裏倒呵了一口氣,驚異於凌河此人心機深沉、口齒冷酷、眼光毒辣。他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有證據嗎?沒證據能幹什麼。”
凌河同樣不動聲色:“呵,你怎麼知道我沒證據啊。”
……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試探,就這時,樓下有人叩門,而且先叩了四下,聽不到迴音又叩了四五下,很執着地等待開門。
或許是服務生吧,又或者梁大爺實在住不慣鴿子籠,後悔了又殺回來了?
嚴小刀對凌河打個眼色,讓他安心躺下睡覺,下樓應門去了。
嚴小刀的背影從旋梯上消失而走的那一刻,凌河呼出一口氣,彷彿也終於能夠卸下全副武裝着繃緊的肌肉和神經,頹然地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氧。
極度疲憊,但眼神執着堅韌,熬了這麼些年,心腸早就冷硬了。
他像放映一個緩慢悠揚的長鏡頭一樣,緩緩地側過身去,臉龐渴望地伸向窗口攝入陽光的光明之處,然而沒有夠到光明就停住了,臉仍然埋在陰影中,讓水墨雲山般美好的睫毛遮住眼瞼。
會不會顯得太露骨、太急於求成了……
嚴小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