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王悅發現王樂似乎尤其喜歡亮粉色,水氣泱泱一片瀲灧的粉色,兩人大搖大擺從教學樓里走出來,全然無視了臉色鐵青依舊小聲罵罵咧咧的班主任,王樂從學校車棚拖了輛粉色自行車,開鎖后甩手就將鑰匙扔給了王悅。
“走吧。”
王悅下意識伸手接了,一抬頭就看見王樂頂着一頭粉色蓬蓬頭啪一下坐在了自行車後座上,王悅視線低了低,看着王樂身下那輛亮粉色自行車。
琅玡王氏大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掀起眼皮看向王樂。
一陣叮叮噹噹的車鈴聲后,學校小巷后拐出一輛自行車,穿着件天藍色校服染着粉色頭髮的少女迎着風騎着車,一雙眼清澈而銳利,自行車後座上坐着個普普通通的清秀少年,第一次坐自行車的少年有些局促不安,手臂忽高忽低地動,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拽上少女的校服。
自行車碾過一塊石子猛地顛簸了下,後座少年立刻五指作爪利落地拽緊了少女。
王樂一直面無表情的臉終於裂了條縫,她嘴角狠狠一抽,偏頭張了張口,風灌進她嘴裏,她咽了一口。
……
到家后,王樂鎖了自行車在樓道里盯了王悅半天,結果大半天也沒憋出句什麼,她扭頭轉身上樓了。
王悅跟在她身後慢慢走,視線一直落在王樂身上,他倒是沒有王樂那些小心思,他只是想起些舊事。
王樂的樣貌輪廓,有那麼一絲神似他的生母曹淑。
有那麼一瞬間,王悅忽然想起了他遠隔了兩千年煙塵的母親,堂前柳新燕□□,王家的家母捏着只小巧的珍珠鞋坐在窗前,絮絮叨叨地和陪嫁老婢女說著閑話,記憶中她談起過去的事,說起八王之亂時她暫避長安,於長安八月誕下王氏嫡女,而後北方戰亂愈演愈烈,婢女報喜的家書尚未送到東海王幕府王導手中,王家長女就在避亂的奔波中夭折了。
往者不可追,那是曹淑提起往昔戰亂歲月最常說的一句話。
北方戰亂時,王悅年紀尚小,對戰亂也沒什麼太多的記憶,只記得曹淑提起一兩句,說的最多的便是王樂,王樂出生在長安,而長安曹家舊宅老樹下至今仍埋着壇女兒紅,之後?
之後,胡人亂華,洛陽長安相繼淪陷,愍懷二帝受辱而死,北方盡覆,西晉亡。
王悅十六七歲的時候,膽子正熊到沒天,曾偷偷潛入到世叔王敦的軍營和一群軍痞老油條你來我往稱兄道弟,恰逢北方政權也是一天換個皇帝的混亂樣子,他在王敦的軍營里潛伏了幾天,膽子冒油光,竟是孤身一人竄到了彼時胡人的地盤——長安。
王敦剛開始接到底下人的報告還沒放心上,後來得知竄到長安去的那兔崽子姓王,他差點沒當場掀了軍帳,一群幕僚將軍被他連着罵了三個月,罵得狗血淋頭。到最後,王悅自己一個人估摸着日子從長安溜了回來,一進門發現走丟了世子的琅玡王家比長安還亂,他見着王導第一眼,撲通一聲直接就給跪下了。
王導一個尚儒雅之風的文臣之首,東晉的丞相,在王家家祠對着不肖子破口大罵,差點沒把列祖列宗罵醒。若不是曹淑和幾位家中叔伯攔着,王悅覺得他脫身前少說得脫層皮。
到最後,連元帝司馬睿都聽聞此事過來特意求了個情,看在皇帝和各位七大姑八大姨的份上,王導沒打得下手。王悅被罰先跪個幾天,老規矩,跪着抄家訓,不抄完不準起身。
那可是整整五千遍的王氏家訓啊!
大半夜王悅正抄王氏家訓抄到雙手發軟,聽見院門咿呀一聲響,原來是曹淑的老婢女心疼他,偷偷給他帶了點麵糰糕點,王悅抄書抄到雙眼冒金星,一見到吃的雙眼都綠了,狼吞虎咽吃得跟只猴一樣。
那老婢女瞧了更是心疼,開口就要絮叨着說兩句王悅,王悅忙趁着她開口前從胸前掏出樣東西胡亂塞了過去,說了一番好話喊了好幾聲姑姑才終於把人勸走了。
那姑姑走後,王悅見四下沒有人,換了個姿勢癱在蒲團上揉跪軟了的膝蓋,正松看口氣,忽聽牌位後傳來一聲嗤笑,王悅心裏猛地一哆嗦。
王家列祖列宗顯靈了?
他抬頭望去,牌位沒動,反倒是自家房樑上跳下一人,矇著面都是一股擋不住的光風霽月,王悅當時就嘖了聲,這人不是當朝最能裝孫子的太子殿下是誰?
司馬紹平日裏在皇帝在群臣面前沉默寡言,那叫一個溫柔賢惠知書達理,實則性子裏帶着不少的兵戈銳氣,這人打小就愛看自己笑話,這一趟人太子殿下擺明了是吃飽了撐着特意趕過來看自己笑話,這事王悅能看不出來?
他一眼就瞧出來了。
兩人假惺惺地坐在王家宗祠里推心置腹了一番,最後沒怎麼讀過書的王悅沒能假惺惺過太子殿下,終於當著列祖列宗面無表情地抬起腿對着假惺惺的當朝太子一腳踹了過去。
司馬紹被他踹蒙了,一抬頭眼神也不對了,咬牙翻身就撲了過來,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
後來,他罰抄五千遍的家訓又翻了五倍。
王悅低頭笑了下,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家門口失神很久了,王樂正撐着門疑惑地看着他,“你怎麼了?笑什麼?”
王悅腦子裏像是過電一樣瞬間清醒過來,“沒事。”
“喊你怎麼沒反應?”王樂抱怨了一句,見王悅的視線終於有了焦距人卻還是沒動,她不耐煩地問道,“你到底進不進來?”
王悅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門口頓住了,他點了下頭,忙走了進去,王樂有些說不上來的彆扭,甩了鞋子自己回了房間。王悅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識又是一瞬間的走神。
司馬紹那一日和他扭打成一團,卻仍是沒忘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問他沒事跑長安去做什麼。
其實王悅真的沒做什麼,他只是潛回了長安的曹家舊宅,把滿目瘡痍的院子裏所有的樹都刨了一遭。
他從一顆枝葉茂盛的樹下把那罈子女兒紅和那隻珍珠鞋挖了出來,風塵僕僕幾千里,他將那隻鞋輕輕放在了他母親的窗前。
王家鮮少有人提到王樂的名字,甚至沒什麼人記得這位生於八月長安死於流離戰火的王家嫡女,她在北方京都出生,最後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死在江河以北,和許多飽受戰火折磨無名無姓的西晉百姓一樣,她永遠留在了故土之上。
東晉初年江東許多士族都是原來北方的門閥世家避亂遷徙過江而來,家族榮衰夠寫一部蕩氣迴腸的家族史,他們中無數的族人乃至血親手足都死在了長江以北,東晉初立,許多在江東立穩腳跟的世家大族的人開始在江邊憑弔祭奠死在北方的親人,哭聲哀徹江河兩岸,元帝與丞相王導覺得此舉不利於江東王朝政權穩定,於是下令禁止。
那一帶江河隔離了兩個年代,隔離了兩個王朝,滾滾東流水,混着戰亂年代中兩代人的血淚。
王悅倚着窗戶望着樓下現代燈火,忽然覺得今天他似乎格外的感懷,在現代待了近一年,他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到後來的淡定,這之間其實他的心境變化很大,他已經開始慢慢接受現代的命運了。
過去的那些事兒曾經夜夜入夢,後來他被現代的一些事兒弄得焦頭爛額,那些事兒就漸漸淡了,偶爾午夜夢回,簡直有恍然隔世之感。今日不知怎麼的,忽然比往常感懷一些。
大抵是有些累了,人累了就難免開始念家。
王悅也察覺到經歷過一年的時間的各種事兒,自己的性子變了,卻轉念想想經歷了這麼多事兒能和從前一樣才是奇怪,他沒變太多,他只是終於開始適應了。
這裏的日子,這裏的生活,這裏的一切,他開始慢慢適應這一切。王悅正勸自己來日方長不用急,腦子裏卻冷不丁忽然劃過一人的身影。
王悅先是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后一怔,謝景?
怎麼忽然想起他?沒摸着頭腦的王悅有些蒙,半晌才搖了下頭回了房間。
……
在晉朝吧,讀書這個事情是件很簡單的事兒,有錢有權的人家自己請幾十位先生名士天天輪着教孩子一年到頭不帶重樣的,沒錢沒勢的人家就別讀了,老實種地耕田,哪怕應徵入軍都比讀書有指望多了,別的地兒王悅不知道,單說東晉建康,寒門士子就是讀書讀破天讀成聖賢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九品中正制,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基本上掌權的官職都是幾個大族的壟斷,寒門子弟皓首窮經一輩子沒背景什麼用都沒有。
而反過來士族就不一樣了,哪怕你不學無術只會聲色犬馬鬥雞走狗,只有你有個拿得出手的姓,穩穩的天縱英才,國之棟樑。要知道王悅在東宮當太子侍講的時候他才十三歲,官從四品,那時候王悅的文化水平低到連司馬相如是晉朝人還是漢朝人都分不清。
因為對現代情況的不熟悉,王悅一開始雖然也覺得王樂不去上學不合適,但是他沒意識到這事兒到底有多嚴重。父母雙亡,家中一貧如洗,哥哥打零工,妹妹輟學在家,這一家子稱得上是隔壁鄰居大媽茶餘飯後日常談論的重點話題了。
王悅偶然撞見過一次她們的議論,聽了兩句,有些反應過來了。
一日吃着飯,他對着正躺在舊沙發上玩手機的王樂忽然說了一句,“你重新開始上學吧。”
王樂正玩着手機,聞言偏過頭看了眼王悅,半晌把頭轉了回去繼續戳着屏幕消滅星星。隔了很久,她終於回頭又看了眼王悅,果然看見王悅還在盯着自己,她一皺眉,“錢上哪兒去弄?”
王悅從兜里抓出一把紙幣,紅紅綠綠都有,猶豫了一下,他將手伸進另一隻褲兜里,掏出一把硬幣堆在了紙幣上,看了眼王樂,他伸手將錢推了過去。
王樂原本被這情景逗得想笑,可是看着王悅伸手真的將那堆混着硬幣的散鈔推過來,她不知怎麼的,心裏想笑,臉上卻怎麼擠都沒什麼反應。“這都是你最近掙的?”
王悅點了下頭,“一個學期應該夠了。”
王樂將手機甩進沙發內側翻身起來望着王悅,“上回你得罪了我班主任你記得不,她死活不能讓我回去的,這事兒你知道嗎?”
“可以再想想辦法,可以換個班?”
“人學校憑什麼聽你的?”
王悅噎了下,半晌狐疑地看了眼玩手機玩得沒日沒夜的王樂,“你不想去上學?”
“讀了十多年我都讀噁心了,再說,讀這些東西有什麼用?”王樂反問了一句,重新躺了回去。
王悅終於有些詫異地看了眼王樂,寒門光憑讀書就能出人頭地改變身份地位,這可是魏晉兩代皇族耗盡心血都沒辦到的事兒,而如今實現了,居然還真有人無動於衷。王悅看了王樂半天,看得王樂終於把視線從屏幕上轉開幽幽地看了眼他。
“你想說什麼?”
這若是王恬王逸少或是別人,王悅興許就直接說開了,但是這是王樂,王悅就是說不出什麼重話,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憋了半天,忽然想起隔壁拿群大媽議論這事兒的一句話,於是他開口道:
“知識改變命運。”
王樂手中手機差點沒拿穩給摔地上,她看着神色一本正經說出這一句的王悅,不知道說什麼好,沉默半天利落地回了個字。
“操!”
……
王悅其實打心眼裏也覺得王樂之前待的那學校不行,他雖然提是這麼和王樂提,卻不覺得這是個上策。
正在琢磨着上策的王悅打開冰箱,一開門卻發現裏面空了。他一頓,關上了冰箱門。大晚上的,隔壁房間的王樂已經睡了,王悅過去看了眼,順手給她掩了手被子,轉身自己拿了鑰匙出了門。他剛一出門,王樂刷一下睜開了眼睛,從被子底下拿出還亮着屏幕的手機,她發了條微信出去。
“我哥好像出門了。”
“那不正好?”
王樂似乎有些猶豫,看了會兒床頭柜上王悅今天給她的錢,正失神的時候,手機忽然震動起來,王樂低頭看了眼,罵了句髒話後接了起來。
“喂?”
在大街上晃蕩着的王悅買了瓶水,天氣正好,他擰開瓶蓋喝了口水,沒回家反而慢慢在街上逆行着走,邊走邊想事情,想的最多的仍是該上哪兒弄錢。想了大半天,他忍不住又喝了口水。
王悅走了挺久,繞着廣場走了兩圈,夜裏的人還是挺多,王悅站在原地看了會兒這熱鬧的城市景象,忽然覺得心裏也熱鬧了些,他笑了下,慢慢轉身走了。
不遠處是施工工地,正逢周末,施工的地方靜悄悄的,剛起了個頭的工程建築靜默地豎在夜幕里,一兩盞燈在工地角落裏昏暗地亮着,遠遠看去團團暖色,王悅沒進去工地,他覺得自己走得夠遠了,喝着水慢慢往回走。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兩聲動靜,王悅回頭朝小巷口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