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眼拙
?周安心眉眼生笑,嬌俏着神情動作彎腰包了那幾樣零嘴兒,“今兒我瞧你甚好,有女兒家的樣子。”話在嘴裏過完,便扭過腰肢往南去了。她對陶家小老闆陶小祝的心意,可見一般。
蘇一暗生笑,她何時有過女兒家的樣子?不過是這事兒稱了她的心意,心上歡喜,嘴上也不吝嗇便誇她兩句。瞧她甚好?什麼甚好?有女兒家的樣子就是甚好?
蘇一咽下嘴裏的蘭花豆,不等周大娘再拉着她說話,招呼一聲兒也去了。趁這當口兒,給她爺爺蘇太公打壺酒去,晚上回家燙了,壯一個酒足飯飽。此間日子清貧,酒不是頓頓都有的。這是湊興緻的東西,三五日有一頓已是不錯。
蘇一背手顛着步子,往南半里地兒拐進右邊接的巷子裏。找到她慣會去的一個酒家,在門檻外吆喝一聲,“老闆,來壺桂花釀。”也算是熟門熟路。
酒老闆熱絡地給她打酒,劈竹圓通長柄勺兒片進酒水裏,舀半勺,“今日不是發工錢的日子罷?”
蘇一看着他把酒往一掌大的陶壺裏倒,“吃酒還得挑日子?沒有工錢就不吃酒了?我可聽得出,您這是寒磣我呢。”
酒老闆笑,拿木塞兒塞了陶壺眼兒,“那就是我的不是,多給了你一兩,算是賠罪,你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蘇一也笑,摸進腰間捏出銅板來,一一數過了送到酒老闆手裏,接過酒壺,“吃了酒,這酒壺回頭我還給您送來,不留您的。”
這又趕着時間,拉呱兩句就得走。蘇一把酒壺抱在懷裏,步步生風地回到鋪子。彼時陶師傅還在交椅上歇晌,這會兒已經不見了人影,怕又是有事出去了。現時鋪子裏只有陶小祝和周安心,兩人在兩把交椅上坐着拉呱兒。陶小祝吃着八珍梅,周安心則耐着性子剝着瓜子殼,把仁兒一粒粒往嘴裏送。見着蘇一回來,陶小祝轉頭問她一句,“跑腿兒的事都安心給你做了,你做什麼去了?”
蘇一用束腕喇叭袖遮住酒壺,直直往自己的工桌小杌邊去,“也沒什麼,一時嘴饞,在周大娘那吃了碗豆腐腦兒。倒不是我躲懶,全心為著師哥和安心妹妹能見上一面兒,說說話也是好的。你問問安心,可是她自己要來的?”
周安心手剝瓜子殼,暗暗把下巴又收了幾分,低眉斂目。蘇一說的正是她的心意,她自然不駁,但也礙於矜持不能順話續稍兒。臉上一番羞怯怯的神色,起了身跟陶小祝辭過,“回頭得空再來看小老闆,今兒我便回去了。我娘一人在街北做賣賣,心裏記掛。”
蘇一坐到自己小杌上,把酒壺擱進桌下籃子裏拉布遮上,不管那廂你來我往的送客禮。等陶小祝回來,她已經拿起了自個兒的銅鎚子開工幹活了。那陶小祝又一臉八婆的神情,嘶啦着氣息靠到這邊兒來,對蘇一說:“她說周安良要去沈家提親,你知道這回事么?”
蘇一停下手裏的銅鎚子,呆目半晌,“周安心說的,大概就是有這回事吧。”這事兒一直疑疑惑惑懸着,誰知道其中真假。這世道風氣稍緊,外放的事兒做不得。便是人家小兒女郎有情妾有意,也沒有出來散播張揚的道理。
陶小祝往蘇一工桌邊兒坐下,搭手在桌沿兒上,“這沈家三小姐你師哥我倒是見過,算不上傾國傾城,卻也是秀色可餐,真箇瞧得上那窮秀才周安良?依沈家那樣的家世,最次之也該配個知縣才過得去呢。莫不是這周安良讀書讀銹了腦子,自作多情而不自知?”
“是不是如此,等明兒他提了親,沈家給了信兒,也就知道了。”蘇一提起銅鎚子,“這世道什麼事沒有,擋不住就有那眼拙的,要與周安良比翼雙飛日日歡呢。長得秀色有什麼用,怕是山珍吃多了,沒那腦子想後頭的事,偏要碰一碰世俗這一道杠,來個情比金堅呢。”
陶小祝撇撇嘴,“你倒看得透,我偏不覺得這事兒能成。八成是周安良那小子自稱的有情,人家沈三小姐,能圖他什麼?”
“圖他什麼?我是沒走過這趟道兒,不知其中滋味兒。都說這世間最叫人迷眼犯糊塗的就是情/愛二字,就這兩個字最是說不準。周家是窮,周安良也是個窩囊的,但你別忘了,他有一副好皮囊,還有個前程似錦的生員身份。沈家小姐一時迷了眼,也能當他是個寶貝。當然,這便就是眼拙,成親后大不會有好日子過。”蘇一琢磨手裏銀塊的形狀,一邊絮叨,罷了又說:“我也不該和你說這個,你是瞧人家癩蛤/蟆叼着了天鵝肉,心裏妒忌呢。”
陶小祝哼哼,“你也過小瞧你師哥了。”
蘇一不理會他,這事兒本也與他們無關,說來活動活動唇舌罷了。她也不望周安良好,也不望周安良不好,在他身上費心力不值當。這沈家三小姐,跟她就更沒關係了,本是兩個天地的人,大約這輩子也不會有什麼交集。她惦記着自己買的那酒,晚上配些什麼菜才能稱得。
傍晚鋪子關了門,暮色四合,日頭墜在西側,沉了一半兒。蘇一抱着酒回家,走的是往日裏的熟路,看着湊夜市的鋪子掛起艷紅的西瓜紅燈,明黃的穗子甩在下頭,密密地圓成一面兒。鋪子裏陶小祝沒吃完的零嘴兒給了她,她又買了二兩兔脯,一路拎回家去。有酒有菜,也算一餐佳肴。
入了鐮刀灣,到家進門,蘇太公正在東偏屋裏等她。那桌子上又擺了盤豬頭肉、一碟辣雞爪、一碟炒雞蛋,都是家裏不常見的葷食。蘇一嘖了幾聲兒,放下手裏的東西,問蘇太公東西哪兒來的,“發財了不是?或着路上撿了荷包?吃這些葷的。”
“你又買的什麼?”蘇太公抬手空招一下,讓蘇一坐下,“我這些都是你周大娘送來的,可不是撿着誰的荷包了。”
“周家有什麼喜事不是?平白吃這些個?”蘇一把零嘴兒盡數倒進碟子裏,兔脯也切了裝盤,又忙着去燙酒。
蘇太公看向她,“你大娘不叫我跟你說,怕你忌諱。這又不是忌諱就能瞞你的事兒,你早晚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卻都無差。那安良啊,自個兒置辦了齊全物件兒,帶着同窗幾人,去沈家提親了。這事兒說起來荒唐,下頭的就更是荒唐了。沈家應了這門親事,不日他就要跟沈家三小姐成婚了,你說是不是喜事?”
蘇一把燙好的酒拿上桌,小聲兒道:“竟真是個眼拙的?這沈家三小姐眼拙也就罷了,沈家老爺夫人怎麼會應下?說起來,還真不能小瞧了那周安良去,這事兒着實意外。”
“現在知道人家的好了?”蘇太公拿眼瞥她,“晚啦!”
“他有什麼好?”蘇一斟酒,“我是替那三小姐惋惜,那樣兒的家世樣貌,挑這麼個男人。”
“罷了,咱也不論這是非,橫豎與咱們無關。”蘇太公吃起酒來,端了與蘇一碰杯。他是個心寬的老頭兒,否則活不到這歲數。老伴兒早先就去了,后沒了兒子兒媳,餘下他光桿兒一個,照應這孫女兒。為著蘇一,他也必須要心寬地活着。
蘇一吃了半口酒,搭一塊肉脯,擱下筷子來繼續斟酒,“倒也不是全與咱們無關,爺爺您想,他周安良要成婚了,在哪裏成?周大娘可說了這一宗沒有,難道就在那三間偏屋裏?”
蘇太公一邊吃菜一邊搖頭,“這還早呢,得合下日子,再做商量。那沈家三小姐既答應了這門婚事,就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有什麼微詞。”
“這可不見得。”蘇一把斟好的酒杯往蘇太公面前放,“旁的我不管,怕他惦記咱家的正堂。若要正堂做新房,我是不依的。別說正堂,後頭草堂也不許他周安良碰一分一毫。我先給您撂個話兒,周大娘出面這事兒也不能依。您記住了,拿我的名頭推了便是。咱家正堂是您住着,也只能您住。”
蘇太公稍想一番,“若是你大娘真需要,讓出來救個急也未為不可嘛。一院裏扶持至今,還計較這些個做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的,事兒也不能這麼做。”蘇一不讓,“爺爺您這回必須聽我的,周大娘是周大娘,周安良是周安良。您讓一分,他能舔着臉再佔兩分,這事兒沒得商量。若他有別的法子沒提這一宗,就當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說過這話兒。”
蘇太公看蘇一語氣咄咄,也不與她爭辯下去。再說這事兒沒出,空想着在這兒分辨也是傻氣,沒的傷了和氣。興許這事兒只是蘇一自個兒多想了,人家周家並不會想這一宗。原本他們住的三間偏屋就是他蘇家的,能再開那口要正堂?便是想了,開口了,應該也是救急的用的,大不會佔了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