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嫁娶
?周大娘戳一下周安心的額頭,“一一是精明些,你卻不該總這麼刻薄她。話得說三分留七分,否則不定惹出什麼禍來。咱們住着人家的屋子,便應那句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是真惹惱了太公和一一,有什麼好處?攆了咱們也未可知呢。”
周安心把右手伸給周大娘,“娘您小心這十來年,得什麼好來了?吃的喝的,哪樣兒不惦記他們?到頭來呢,還不是借個正堂讓哥哥成親也不能。您念着十來年的恩情,把她當個姑奶奶般地待着,掏心掏肺不說,還要娶她做兒媳,可她拿您當什麼呢?照您的法子,二十年的恩情也還清了。但凡她顧着您面子當您做長輩的,也不能回回當著您的面兒呲噠我和哥哥。再不好的,上手打的您也不是沒瞧見。平日要不是有太公壓一壓,她不定怎麼給我們罪受呢。您還偏護着她,好聲好氣兒去哄。今番哥哥娶了我嫂子,有了沈家做靠山,咱們還怕她什麼?她就是看人下菜碟兒,欺負咱們孤兒寡母的沒人撐腰。在陶老闆和小老闆面前兒,點頭哈腰比那狗還殷勤呢。等明兒我做了鋪子裏的小老闆娘,有她受的。”
在她說話的當口,周大娘把她右手的五個指甲都塗上了花汁兒,這會兒正纏片帛,“說這些做什麼,誰家沒有三兩件兒委屈事兒。咱們住人家房子,還指望人把咱們當正主?那不敢,忒掂不清自個兒幾斤幾兩。我今兒跟你說,往後嘴上把把門兒,別什麼話都圓筒倒豆子似地說出來。太公先頭還說正堂給安良成親后住上一個月,這會兒怎麼突突只給三日了?我忖着,應是你說話不入他的心,他生氣了。”
“他生什麼氣?”周安心微瞪了一下眼,“咱們好吃好喝地養着他,哪裏還不夠?咱們拿他當一家人待着,他還不滿足?哥哥這輩子就成這一回婚,自然要事事小心。多少些禮數下來,要的都是家庭和睦人口興旺的好命人。他這樣兒的,喪妻喪子絕了后的,自然不好什麼事都瞧着,沒得衝撞了吉利,我也是多想了一層罷了。這事兒料不準,總要防的。他難道不能體諒咱們,還要瞎生這個氣?”
周大娘把她的手指都纏好,嘆了口氣,“罷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是管不了的。你去吧,跟你哥哥說上一聲兒。也好叫他提早相告沈家小姐,別到時生什麼亂子。待會壓床的人來了,要與你哥一屋裏睡覺,你不便往那屋裏去,趕緊着吧。”
“省得。”周安心瞧了瞧自己纏着片帛的十根手指,見無不妥,便起了身往正堂里去。此時周安良正在燈下看書,一副刻苦不可多得的勤奮模樣。正翻了一頁兒書過去,瞧見周安心進來,便把書擱到了炕几上,問她:“還有什麼事?”
周安心上炕坐到紅錦鴛鴦戲水引枕上,手搭上炕沿兒,“娘讓我來跟你說,這正堂只許你跟嫂子住三日。三日後你和嫂子回門,我和娘就得把這裏的東西盡數挪出去。娘說了,告訴你知道,早早兒跟嫂子說一聲,免得到時生出亂子。”
“這是什麼話?”周安良皺眉,“早頭那會兒還說一月,這會兒怎麼就三日了?”
周安心另只手拿到眼前兒細看,“太公發的話,咱們能說什麼?不若,你叫嫂子出些錢將這宅子買下,總歸她嫁妝多,有的是錢。如此咱們也不需再看他們的臉子,最好。咱們也學他們的樣子,施恩給兩間住着,日日仰着下巴兒瞧他們。”
聽下這話,周安良眉頭深蹙,擰出個肉疙瘩。細思半晌,而後瞧向周安心,小着聲兒道:“我與你說,你別叫娘知道。從跟曼柔議婚以來,我就沒跟她說過這房子不是咱們的。原想着成親后與她慢說,一月也夠了。可眼下只有三日,怎麼說?這太公也是,出爾反爾,做的這叫什麼事兒?”
周安心先聽這話驚訝她哥哥撒謊,轉念一想又明白其中道理,遂也沒什麼大反應。她又想了想,看向周安良,“那哥哥你說,如何是好?”
周安良嘶嘶兒抽氣,“你去跟娘說,叫她讓太公再多勻幾日。他原先說好的,這會兒突突改口,咱們沒法兒處置。既已經借了,再多借幾日又何妨?”
周安心收回炕沿兒上的手,擱到大腿上,“也別再叫娘去求他了,怕是沒用。娘干多了這種事兒,我也瞧不下去。”想了想又說:“這麼著吧,這事兒就交給我。你安心把嫂子娶進門,到時自然見分曉。”說罷也不讓周安良再問她,叫他“也別再看了,歇幾日無妨,橫豎都能中進士”,說罷下炕出屋去了。
外頭圓月當空,矇著霧紗般的大大一輪,繁星密密墜成一片兒。周安心往東偏屋瞧了兩眼,心裏念叨,蘇太公這會兒跟着蘇一一塊兒不仗義,難事當頭上不給他們情面兒。這事兒要想法子,而這法子不論好壞,便全是他蘇太公逼出來的。
她在心裏思量了一個晚上,淺淺睡了兩個時辰,天還沒亮透,便叫周大娘叫了起來。忙活了這麼些日子,今兒才正經地把喜事辦上。家裏請的大廚幫雜盡數都到了,擺下幾十樣兒菜色來燒熱了鍋灶。那紅花細穗的花轎里的紅燭已燒了乾淨,吹鼓手上門候着,只待一塊兒到沈家大宅裏帶新娘子。
而那沈家大宅里,也是相似的一番光景。花簇燈籠掛了滿府,下人們步子匆忙碎碎,不比周家那小家小院兒的不需攆路。三小姐出嫁這事兒是府上沈大奶奶一手料理的,並不見一星兒差錯,樁樁件件兒都打理得甚為妥帖。沈夫人是落閑的,便不時拉着沈三小姐說些體己話。閨女要嫁人了,該囑咐的一句也不能少,怕她做人媳婦兒受委屈。
沈三小姐曼柔今一夜裏未睡幾個時辰,四更的梆鼓一響,她就再沒閉過眼。抽了枕邊兒的白緞帕子絞手指,蜜蜜想着往後要與她的周郎雙宿雙/飛,何等快活自在。熬了許多日子,總算是見着頭了。
沈夫人五更天的時候來敲門,進屋裏來與她說話。沈曼柔掀了被子下床,披了件碎花藍襖子與她炕上坐去。她給沈夫人斟茶,說:“女兒走了,往後不能孝敬娘了,娘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能有什麼?”沈夫人伸了手去接沈曼柔遞過來的黑瓷圓肚小杯兒,吃下半杯茶,往炕几上擱,“這家裏除了你爹,無人能給我委屈受。倒是你,不聽勸,要嫁入那樣兒的人家,不知什麼了局。”
沈曼柔一面吃茶一面盯着沈夫人小指上的玳瑁藍珠護甲,嘴上徐徐吹了兩口氣兒,“安良對我好,娘您不必擔心。這世上,除了爹和娘,就數他對我最好。他又是極為有才華的,定然不會讓女兒受了委屈。等明兒考了狀元,爹就不會這麼瞧不上他了。”
“你是不知柴米油鹽的日子是何罷了。”沈夫人嘆氣,“咱們攔不住,遂你的願,往後是好是壞,都得你自個兒受着。你爹不給你田畝鋪子,但凡生利的一樣兒不許給你,你也別怨他。他是望你好,這會兒也是真生氣呢。雖應下了婚事,到底心裏的坎兒過不去。你眼下當那秀才是個寶貝,不知他日後會如何。你婆婆和你小姑,又是不是好相處。”
沈夫人絮叨說著,但瞧見沈曼柔臉上現了離神的表情,她知道這話兒又是廢話了。她不去體驗一番,永遠不知人話里說的那是什麼意思。索性也不說了,只道:“罷了,都這時候了,我也不再與你說這一宗了。我從自個兒的嫁妝里抽了一百兩金子出來,與你帶上。你好生收着,不得已萬莫拿出來。嫁人就是過得人家的日子,沒有自個兒貼補的道理。你若把錢都花光了,最後沒了倚仗,怕是難熬。你爹放了話,婚後不準沈家接濟你們度日,你心裏要有考量。”
“嗯。”沈曼柔點頭,敷衍般地應聲兒,“娘我知道了。”
沈夫人搖頭,她知道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一心裏只想着周安良是如何如何好,其他的一概不顧。說起婆婆小姑如何,她只一句“安良會護我的”盡數堵了人家的話。她又是從小嬌慣着養大的,也不知銀子金子值什麼。怕就怕婚後叫人掏空了,後悔都來不及。偏她這會兒聽不下去,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沈夫人不再費口舌,揚聲兒叫丫鬟,“把梳頭婆叫進來吧,給三姑娘上頭。”
上頭是個禮數,一面梳還要一面大聲說喜辭——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