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血親
?周安心還沒把擦完手的干巾子掛穩到架子上,便見得蘇太公把風箱木把手往裏一推,徑直過來打了門上的舊氈簾出去了。周大娘嘴裏一句“太公”尚未叫完,那氈簾已垂了下來,下擺掃了些雪渣子進來,灌進一陣寒氣。
周大娘沖周安心瞅上一眼,知道她說那話怕是叫蘇太公不高興了。是以騰出手來,打帘子出去往東邊兒的偏房去。眼下蘇太公住在那一處,這番出去也自然回東偏屋了。
自打蘇一走後,那東偏屋就一直冷鍋冷灶沒有生活氣。鍋口沿兒上起了白毛,灰塵落了一桌面。蘇太公住在裏間,也是時常無人收拾一把,凌亂得不成樣子。他這會兒正坐在桌邊的小杌上打火鐮,嘴裏叼着旱煙,面上瞧不出神色來。
周大娘打了帘子進屋,過來接下他手裏的火石火鐮,捏在手裏替他打起來,“安心是個小孩子,嘴上沒遮攔,說的話不中聽,太公您別往心裏去。一一樣貌好,不過脾性暴躁些,沒她說得那般不堪。她們是打小互看不順,直衝慣了。我早與一一打過商量,要給她相個踏實能幹疼媳婦兒的人。趕明兒安良成了親,我手上清閑沒了事兒,就給她張羅起來,不讓您操心。”
說話間火石下的艾絨起了苗兒,周大娘捏了送到蘇太公的煙鍋腦子上。蘇太公使勁吸了兩口,煙鍋腦里起了火星子,艾香和煙香便在這屋裏散了開來。他又砸吧兩口,才慢慢道:“是不中聽……”卻又不知怎麼說下去,轉了頭看周大娘,“你回去吧,我吸了這桿煙出去會兒,不必備我的飯。”
周大娘尋思蘇太公要出去,也只能是去南大街找蘇一,因道:“太公可是要去找一一,不如我隨你一道兒去,找了她回來,明兒一起過除夕。要不然這一年到頭的,連個團圓也沒有。”
“不必。”蘇太公砸口旱煙,“安心過去也沒能勸回來,想來她是不想見你們。好歹我也是她爺爺,她得聽我兩句言。我原打算讓她自個兒在外想明白了再回來,事情便算過去了。誰知道她犟成這樣,也只好我去請了。我知道安心那是小孩子家的話,不會放在心上,你也回去吧。”
蘇太公再吸兩口旱煙也便住了嘴,扣乾淨了還未燃盡的煙草渣兒,煙斗放到裏屋木箱子上。他出來帶周大娘出屋子,攔了她在家裏,自個兒披了件粗布棉大褂,打傘往南大街上去了。
冬日裏晝短,日頭撐不上幾個時辰就要下山。時至傍晚,雪小了許多,飄得零零星星。
陶小祝瞅着時辰差不多了,套上手套棉帽,囑咐蘇一自個兒小心着,便出了鋪子回家。蘇一從小桌邊兒起身,送他到門上,讓他路上小心,便要關門落鎖。手扶着門扇兒還沒閉起,就瞧見蘇太公冒着風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近了前。她遂停了動作,把門又推開了些。
蘇太公到了門下收傘,一面抖落傘枝兒上的雪,一面說:“要關門了?”
許多日子未見,蘇一瞧着蘇太公是蒼老了些。她語氣便也硬不起來,軟軟應了句,“天兒黑了,該關門歇下了。明兒除夕,也不會有人上門來了。”側身把他讓進屋來,又問:“這風雪清寒的天氣,您怎麼過來了?”
“我不過來,叫你一個人在這裏過除夕?”蘇太公把傘放到門后,去到交椅邊,撐着手把兒坐下。蘇一過去給他倒茶,端起杯子往他手裏遞,“暖暖吧。”
待蘇太公接下杯子,她到另一把交椅上坐下,低頭撫着褙子上的鵝黃綉線,只是不說話,有股子彆扭勁。蘇太公邊吃茶邊瞧她,吃了兩口方才問:“還生爺爺的氣呢?”他是思忖了一路,想定了拉下老臉哄孫女兒來的,自然話頭上也軟許多。
“不敢。”蘇一抬起頭來,卻把目光望向別處,“您說了,叫我想明白了再回去。這會兒,我還沒想明白呢。”
蘇太公只當她還在置氣,擱下茶杯笑道:“爺爺說的那不過是氣話,氣消了,便算不得數了。你還隨我回去,團團圓圓過個春節。那家裏頭,你周大娘蒸了許多饅頭包子,各色餡兒的都有。也有你最愛吃的,豆沙餡兒……”
“我不吃她做的饅頭。”蘇一冷不丁地打斷蘇太公的話,一點兒情面也不講,低下頭來捏手指上翹起的肉刺兒,“您要我回去也成,把周安良攆回西偏屋就可以。那我便隨您回去,餃子饅頭一樣兒不會缺了您的,我都會做,不需她周大娘。”
蘇太公未說完的話噎在喉嚨里,笑僵在嘴角。他吸氣空嚼了幾下腮幫子,好性兒被蘇一整個沖沒了。忽拍了一下交椅間的高腿方几,震得茶杯彈起,叮叮碰響。又站起了身子,沖蘇一道:“你爺爺拉下臉子來求你,你也該收起性子認下這好來!這副模樣你給我看?目無尊長,到底誰教的你這樣兒?安心才說你空攀了人家王爺,我還思量着不能夠。這會兒瞧着,你倒是能扯出那慌的!”
三番五次頂撞她爺爺,卻也真箇不是好事兒,說起來要叫人罵彎腰。可她不想委屈認了周安良那事兒,只能擰着性子。便只好貓着聲兒,“爺爺您回去吧,我就是這樣的人,橫豎入不了你們的眼。我說什麼做什麼,沒一樣兒是你們瞧着好的。我這會兒便破罐破摔了,攀高枝兒也好扯謊也罷,您也別管我了。”
蘇太公氣得老血哽喉,到底壓住了,指着蘇一要斷血親,說:“從今兒你就不是我孫女兒了,我也不是你爺爺。我白養你這麼多年,只當養條狗了!”養條狗還衝他搖尾巴呢,也不能這麼不省心。
蘇一吸了吸鼻子,眼眶裏眼淚打轉兒,“什麼時候周安良把咱家正堂讓出來,我便什麼時候回去。”
“罷了,你也別回去了。”蘇太公去到門邊兒抄起傘,開門頭也不回地去了。
蘇一心裏頭生氣,又是憋屈的,使勁兒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起袖子來抹眼淚。
一個晚上心裏頭攢着氣,思量着接下來自己要面對多少事,便睡不下去。她到底是女兒家,沒經歷過什麼大事,扛起事來便顯得吃力,心頭上像壓個大石墩子。這會兒又沒有一個人站她這邊,連陶小祝也說她小氣,對鄰里鄉親不仗義。身後沒有靠頭,越想越是委屈。一直翻來覆去到五更天的梆子聲響過好一陣兒,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到外頭有敲門聲兒。心裏想着不過是陶小祝過來拿東西,也不能有旁人了。披上襖子趿了鞋,隨便攏了攏頭髮,到了門邊兒開鎖把門打開。門外站着的卻又不是陶小祝,而咸安王府的紅衣侍衛。蘇一愣着想了一會兒,方想起這人是那總管,叫韓肅的。
她自覺失態,忙把襖子穿好,讓了他進來,“韓總管,您這是來定東西?您稍微等會子,我這剛起來,還沒洗漱。蓬頭垢面的不成體統,我馬上就來。”說罷放了他在屋子,自己往後頭洗漱去了。
韓肅跨過門檻便不再往裏去,站直了身子在門邊,望着門框裏的一方街景。等了一盞茶的時間,聽得蘇一從後頭出來,便轉了身去。見她穿了件豎領大襟琵琶袖棉青襖,下面配一鵝黃間綠條兒蝙蝠紋馬面裙,耳後編了幾根小辮兒,粉面珠唇,真箇兒算得上美人了。
他瞧得時間有些長,倒叫蘇一不好意思起來,便低了低頭問他,“您要點什麼?”
韓肅坦然自若地收回直剌剌的目光,“王爺派我來接你到府上去,倒沒別的事。”
“去王府?”蘇一抬起頭,忽也想起了昨兒與咸安王爺遇上,他是說了這麼一宗,說要接她去王府過年去。但當時她打了岔兒,並未告訴他自己住在哪裏,便也沒把這事兒當回事。現在人都到了,她自然很是頭懵。
韓肅卻不容她多想,說了句:“走吧。”
蘇一抬手抓住自己的小辮子,並不動步子,聲音囫圇,“這個……那什麼……會折壽的……”
韓肅臉上一直沒什麼表情,兩回見過說話也都是冷冰冰的。這會兒仍是這個樣子,說:“和小白是會折壽,但和王爺,我就不知道了。”
“嗯?”蘇一沒懂他話里的意思,仰頭望他。他卻還是板着一張臉,像沒說過那話一般,又說了遍,“跟我走吧。”怕她磨他功夫,便又補了兩句,“王爺下的命令,你我都只有照遵的份兒。”
蘇一聽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抿了抿唇,只好應了聲,“是。”
跟他走了兩步,想起之前拿的兩個物件兒得帶着去王府還了,遂又回去拿上手爐和皮紙傘,抱在懷裏跟在他身邊兒。一路上無話,只有腳下踩着雪面而發出的吱吱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