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七月的北直隸正值酷暑,用過早飯之後清晨的涼爽就悉數散盡。

莊家嫡支長房的上院就着落在河間縣城霞山坊正中。

長房老太太病了,不許下人來往走動,只留了一個馬嬤嬤與莊家大姑太太庄素雲在身邊服侍,原本疏朗寬闊的庭院越發清幽,說話聲透過綉簾傳出來。

是七房老太太,得知長房老太太病了,前來探望來了。

“大嫂身體可好些了?”

長房老太太身穿墨綠色瑞錦紋衫子,戴了玄青色抹額,越發顯得臉色蒼白。

她扶了扶頭,嘆了口氣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不過是受了點熱,身子就承受不住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該去跟老太爺團聚了。”

七房老太太就趕緊笑:“大嫂說哪裏話?整個河間府誰不知您保養有方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咱們莊家還該您坐鎮。”

“七嬸嬸說的是,咱們莊家上上下下哪裏能離得了母親呢。”庄素雲憂心忡忡又帶了幾分郁怒:“要不是二嬸嬸那天在花廳跟母親爭吵,母親又怎麼會病倒?”

對於爭吵的原因卻絕口不提。

“是,二嫂是個刀子嘴,向來不饒人的,雖說沒有什麼壞心思,但說出來的話,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我這個做弟媳婦的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大嫂呢。”

七房老太太搖了搖頭,語氣間都是不贊成:“這件事情,是二嫂子做的過了。”

七房是偏支,這些年一直依附長房。

七房老太太的長媳懷着孩子生了病,河間府的大夫紛紛表示束手無策,眼看就要一屍兩命,長房老太太就讓自己的長子庄書賢從京中請了名醫過來給七房大太太治病,已經在霞山坊住了七八天了。

最近這一個月,七房老太太一直在照顧自己的兒媳婦,因為請來了名醫,她才敢稍稍放鬆,到長房走一趟,表達謝意與關懷。

她只知道是兩個小孩子起了摩擦,二房老太太呂氏糾纏不休,無理取鬧。

隱約還聽說誰的頭被打破了,葉茜好好的,應該是庄明憲了。又聽了長房老太太這麼說,越發覺得葉茜不可能打破庄明憲的頭,必然是丫鬟受傷了,以訛傳訛也是有的。

這麼一來,便是二房過分了。

長房老太太看了庄素雲一眼,息事寧人道:“算了,我年紀大了,只希望家裏和和睦睦的,便是受些氣也沒什麼的。誰讓我是大嫂呢,這些年都擔待過來了,沒得如今不擔待了。”

“母親!”庄素雲忿忿不平道:“二伯父都是您教養出來的,這些年您一直讓着二嬸,她若是知道好歹也就罷了。可您看看,她只知恩圖報的人嗎?自己做事過分也就罷了,還縱容她的孫女蹬鼻子上臉。您處處忍讓,受盡委屈,可我這個做女兒看了,心理實在是受不住。”

七房老太太也忍不住道:“大嫂,您也太委屈求全了。”

長房老太太性子最是寬厚,聞言只低聲嘆息:“只要你們能理解我,這些都算不得委屈。”

葉茜正在內間繡花,聽着話說到這裏就忍不住跑了出來:“外祖母,您想委屈求全,可二外祖母與庄明憲不願意啊,她們馬上就要來了,必然是興師問罪來了。您都被氣病了,她們還不滿足,難道非要您這個做長輩賠禮道歉才行嗎?”

“哪有祖母給孫女道歉的?二房的憲小姐也太過分了。”七房老太太也皺起了眉頭:“說到底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二嬸不說從中說合,竟然跟着憲小姐一起胡鬧。大嫂,您也太縱着她們了。”

葉茜不齒道:“外祖母最是心軟,見不得人哭,偏庄明憲最是愛哭,一言不合就掉眼淚。明明是她的錯,她反倒哭哭啼啼的好像所有人都欺負了她似的。”

七房老太太訝然,她只知道二房的憲小姐身子骨不好,有些嬌弱,甚少出來,沒想到竟然這麼驕縱小性會使手段心計。

葉茜冷哼一聲:“也不知她哪裏來的眼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前還哭着讓傅家表哥跟她合奏吹塤,傅家表哥不願意,她就一直哭,哭到傅家表哥臉都黑了。”

“前兩天,她覺得咱們家的茶不好吃,就把茶水潑到我身上,我什麼都沒有說,她反倒先哭了起來。”

“這一次,就是靠哭逼得外祖母向她低頭。等會她來了,必然又要哭了。這般哭哭啼啼,真是不吉利。”

“茜姐兒,不該這樣說明憲。”長房老太太忙止住了外孫女的話頭,道:“她到底父母雙亡,嬌縱些也能理解,她身子弱,不愛喝我們家的茶,你也該讓着她些。”

葉茜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外祖母,我已經站着不動,任由她打罵了,您還要我怎麼樣呢?”

祖孫兩個這一番對話,落到七房老太太耳中,越發覺得庄明憲不堪。

父母雙亡的確可憐,可並不是長房害她父母雙亡的,她怎麼能以此為借口騎到長輩的頭上呢?這樣實在是可惡。

七房老太太眉頭一挑,道:“大嫂,有些人慣會得寸進尺,是不能讓的。您溫良恭儉,不願與小輩為難,說不出難聽話,我卻是個做弟媳的,這一次,我替您說。”

長房老太太正要阻止,庄素雲忙道:“我是晚輩,不好以下犯上,如此就拜託七嬸嬸了。”

“整個河間府誰不知霞山莊家是詩書耕讀的禮儀之家,這樣的事情,很該教訓一番。若是擱從前,這樣不敬長輩不服管教的女孩子就該送到家廟裏看管起來的,也是大嫂太仁厚了。”

七房老太太氣道:“大嫂您什麼都別說,今天我在這裏,斷不會任由一個小輩無理取鬧欺到您頭上來的。”

庄素雲甚是得意,看了長房老太太一眼。

長房老太太比她能沉得住氣,只嘆息一聲,拍了拍七房老太太的手:“若人人都像七弟妹這樣懂事識大體,咱們莊家何愁不能興旺呢,我便是立馬去見老太爺,也能瞑目了。”

幾人又說了幾句話,馬嬤嬤就來報說二老太太與憲小姐來了。

長房老太太起身要去迎,卻因為起得猛了,頭暈,還沒起來人又倒在床上,嚇得庄素雲立馬去扶。

七房老太太見了就道:“大嫂,您好好歇着,閉目養養神,有我在,斷不會讓憲小姐擾了您的清凈的。”

她雖然是偏支,但也是庄明憲的長輩,若是她敢出言頂撞,她就好好教訓她,讓她知道什麼是上下尊卑。若是她不服管教,她這個做七祖母的,只有叫了族長來評評理了,莊家的家廟可不是擺設!

庄明憲上一次踏進長房,還是上輩子的事情。

那時候她得知大姐要跟傅文定親了,心裏難受的不得了。

正好五皇子來家中做客,又對大姐一見鍾情,她聽了林嬤嬤的挑唆,覺得只要大姐嫁給五皇子,她就可以嫁給傅文,如此便兩全其美了。

她以自己的名義約了大姐出來與五皇子見面,卻不料東窗事發,大姐名聲受損,她這個幕後黑手也被揪了出來。

她被僕婦推搡着帶到長房,接受了眾人的批判。

大姐的哭泣傷心,大伯母眼中的怨恨,祖父的憤怒,葉茜的冷笑,姑祖母的晦澀不明,其他人的鄙夷,都像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

那一天,她嘗到了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滋味。

長房留給她最後的印象,是後悔與羞辱。

重來一次,她再不要做傻事了。

進入明堂,庄明憲深深呼吸,平復自己的心情。

明間紫檀木鳳凰牡丹平頭几上,放着三星福壽花瓶,非常昂貴。

中堂掛的那幅《秋山幽樹圖》,也是前朝名手所畫。

仔細打量這屋內一桌一椅,庄明憲暗暗吃驚,竟然處處考究,用的東西比傅家還有奢華。

傅家的宅邸是皇帝御賜,傅文是少年案首、青年探花、最年輕的閣老,家中用得起這些東西。莊家雖然富貴,比傅家卻差遠了,怎麼長房伯祖母用的東西也這麼講究?

祖母祖父房間的擺設比長房可差遠了。

雖然乍一看沒什麼太大區別,可紫檀木與黃楊木的價格相差好幾十倍,普通的畫隨處都是,名家的畫有錢也難買,這裏面明堂可多着呢。

庄明憲正暗暗思量,就見內室裏面走出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庄明憲正在回想這是誰,穀雨已經上前行禮了:“七老太太好。”

原來是七房的叔祖母,庄明憲收回心思,端端正正給七房老太太行了個禮。

七房老太太訝然,沒想到二房老太太根本沒來,來的只有庄明憲一人,更讓她吃驚的是庄明憲竟然長得這麼漂亮,規矩這麼好。

可一轉眼,她就釋然了,莊家的女孩子就沒有規矩不好的,庄明憲也不算特別出眾。至於長得好,更應證了葉茜的話,慣會撒嬌賣痴仗着自己容貌出眾胡攪蠻纏。

這樣人前乖巧人後胡鬧的女孩子她見得多了。

原本她還擔心二房老太太過來,自己壓制不住。可如今只有庄明憲一個人,自己收拾她,將她攆出去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七房老太太點了點頭:“坐吧。”

庄明憲剛剛坐下,就聽到七房老太太聲音冷清嚴肅:“明憲,前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伯祖母大人有大量不與你計較,你休要得寸進尺,仗着自己年歲小就胡作非為。你伯祖母仁厚,可你別忘了我們莊家可是有家訓的,不敬長輩,忤逆不孝的女眷可是要被送到家廟的。莫說是你一個孫小姐,便是你祖母犯了錯,一樣要受到懲罰。”

庄明憲當然知道,上一世她被送到莊子上,祖母就幽禁家廟,都是因為她一步走錯。

幸好,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庄明憲面上平靜無波,站起來屈了屈膝:“多謝七叔祖母指點,明憲受教了。”

“嗯。”七房老太太面色微霽,用寬容大量不與小輩計較的口吻說道:“你既然知道錯了,就回去吧,日後不可再如此為非作歹了。”

她怎麼就成了為非作歹之人了呢?

庄明憲站着沒動,說:“七叔祖母,我今天的事沒辦,我不能走。”

七房老太太冷笑了一聲,看看,她就知道庄明憲不是個好的,表面上答應的好好的,實際內里藏奸。

她站了起來,擺起了長輩的款:“今天有我在,你的事情辦不了!”

“哦。”庄明憲瞭然:“您是要管着我了?”

她語氣輕慢,七房老太太只覺得她是在嘲諷,心裏的怒火越發忍不住:“我就管着你了,又如何?”

庄明憲淡淡地笑了:“七叔祖母,這裏不是七房,是嫡支長房呢。”

七房老太太臉色微變,七房是偏支,早就分出去了,長房跟二房是嫡支,一直沒分家。

庄明憲這是在提醒七房老太太,她是外人,長房二房是一家,庄明憲在自己家裏做事,七房還真沒有管的資格。

她一個祖母輩的人,竟然被隔房的孫女給羞辱了。

七房老太太咬牙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刁鑽丫頭!我再是旁支,也是你叔祖母,你見了我一樣要行大禮,咱們莊家詩書傳世,斷不會容得你這樣的不敬長輩之人。”

“七叔祖母,我不顧病體前來探望伯祖母,你三番兩次刁難,不許我看望,你行的是哪門子的規矩事呢?”

庄明憲的語氣依然淡淡的:“我看望我嫡親的伯祖母,您不許,又憑的是什麼呢?插手隔房事物,挑撥嫡支不和,不知道這樣的女眷是送家廟呢,還是有其他的處罰?”

七房老太太愕然,庄明憲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不是來找麻煩的,是來看望生病的長輩的。

這麼一來,胡攪蠻纏之人不是庄明憲,而是她,一個偏支的外人。

若真追究起來……

不會的,大嫂一定會幫着她說情的,大嫂最是寬和了。

可大嫂的寬容好像僅對二房,若是其他房的人犯了錯,她斷不會網開一面的。

長房二房是嫡嫡親的兄弟,二房老太爺還是長房老太太帶大的,若真起了衝突,大嫂會向著自己嗎?

到時候,長房二房握手言和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她就成了挑撥嫡支不和的奸詐小人。

七房老太太心裏涼颼颼的,額上卻都是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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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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