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庄金山!”
聽到心頭肉被人辱罵,老太太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就怒了,她叫着老太爺的名字拍案而起,與他爭吵起來。
老太爺目露凶光,看庄明憲的眼神不像看孫女,倒像是看十惡不赦的仇人一樣。
他嘴裏還叫庄明憲小畜生。
這讓庄明憲一瞬間就想起曾經她搶了大姐婚事之後,祖父也是這樣指責她的。
祖父一直疼愛知書達理有才女之名的大姐,眼裏根本沒有她一分一毫。
她前世很傻,祖父罵她,她不敢頂嘴,怕祖父厭惡了她,只會委委屈屈的流眼淚,祖父卻越發認為是她的錯。
如今她看清楚了,祖父眼裏心裏從沒有她這個孫女。
既然如此,她也不稀罕他的疼愛了。
庄明憲沒了奢望,反而不像從前那般怯懦了,她站了起來,目光平平地直視着老太爺:“祖父,我父親母親都不在了,你自然可以教訓我。但在那之前,你也該讓我知道我錯在哪裏了吧?我父親若是活着,也絕不會這樣不問緣由衝上來就辱罵我的。”
她說的很平靜,老太太聽了卻心疼的不得了,一把摟了庄明憲在懷:“我的安安,便是沒了父母還有祖母疼你呢,你別難過,別怕,祖母不會讓人欺辱你的。”
老太爺沒想到這個小孫女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他聽着刺耳,覺得這個小孫女果然桀驁不馴,不服管教。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嗎?竟然還有臉問!”老太爺面色猙獰道:“誰給你的膽子,竟然讓薛姨奶奶給你下跪?”
老太太張嘴就要反駁,庄明憲卻阻止了老太太。
祖母性子急,話沒說出口,就把自己給急壞了,便是有理,也變沒理了。
“薛姨奶奶是祖父的愛妾,心肝寶貝,莊家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我一個沒了父母被祖父厭棄的孫小姐怎麼敢讓薛姨奶奶給我下跪呢?便是我說了,祖父恐怕也不會相信的。”
庄明憲現在絕對沒有孫女對祖父的孺慕之情,有的只有生氣與憤怒。
越是生氣,她卻越是壓制着怒火,不急不躁道:“祖父何不問問薛姨奶奶,或許她能說個緣由呢?”
庄明憲是孫女,是未出閣的小姑娘,張口就是愛妾,心肝寶貝,語氣還是那般的輕慢,老太爺聽了,越發覺得心裏不舒服。
不知是氣還是羞,他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當場就想發怒,可抬頭看着庄明憲,她毫不着急,鎮定自若,老太爺心頭不由自主就升起一團疑惑。
難道真是薛姨奶奶犯了錯,所以庄明憲罰她是有的放矢?要不然這丫頭怎麼這麼沉得住氣?
可薛姨奶奶是服侍他的人,是庄明憲的長輩,便是有錯,庄明憲也不能這樣對薛姨奶奶。
她給薛姨奶奶沒臉,就是給他這個祖父沒臉。
庄明憲的眼裏,果然是沒有長幼尊卑的。
老太爺越想越氣,轉頭就去看薛姨奶奶:“到底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讓你跪下!”
最好庄明憲有合適的理由,否則她今天必須叫他知道什麼是孝道。
薛姨奶奶心裏叫苦。
按照她預想的,庄明憲與老太太一定會將蟹黃包扔出去,給她難堪,屆時老太爺來了,正好看個正着。
誰料庄明憲竟然會去拿蟹黃包吃,還沒拿穩蟹黃包掉在了地上。
她剛剛蹲下去,要撿蟹黃包,老太爺就來了。
老太爺跟她想像中一樣盛怒,可庄明憲與老太太卻並沒有欺負她。
薛姨奶奶很想顛倒是非,可大太太陳氏在一旁看着呢,她只能硬着頭皮,柔聲道:“老太爺,沒有人罰妾身下跪,是憲小姐的包子掉了,妾身蹲下去撿包子呢。”
老太爺霍然轉頭,瞪大了眼睛看着薛姨奶奶。
眼睛裏都是震驚,愕然,不敢置信。
“你說什麼?”
他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鬧了這麼大的烏龍,薛姨奶奶也替老太爺臊的慌:“老太爺,妾身不是下跪,是蹲下去撿包子。”
“那你怎麼不早說?”老太爺氣哼哼地瞪了薛姨奶奶一眼,顯得有些狼狽。
“原來是我錯怪明憲了。”老太爺又道:“那你也不該將薛姨奶奶做的蟹黃包扔到地上,這是大家小姐做出來的事嗎?”
老太太氣得咬牙切齒,卻坐着不動,只冷冷地看着老太爺。
庄明憲也覺得氣,她抬頭看着老太爺道:“祖父,你憑什麼認定蟹黃包是我故意扔到地上的呢?難道在你的心裏,我就是這麼壞嗎?父親母親都不在了,葉茜總是嘲笑我是沒人要的小可憐,掃把星,我還反駁她,說我有祖母疼,祖父疼,並不可憐。”
“可現在看來,葉茜沒說錯。嫡親的祖父都不疼我,認定我是壞孩子,厭惡我,對我凶,我的確是沒人要的小可憐。”
她心裏的氣憤沒忍住,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卻拚命控制着,落在別人眼裏,就成了她在極力忍受委屈,小模樣看着可憐極了,特別招人疼。
老太太觸動心腸,跟着庄明憲一起落淚,就是大太太陳氏,也沒忍住紅了眼眶。
沒爹沒娘的孩子,的確可憐。
庄明憲淘氣驕縱,陳氏很不喜歡她。可陳氏也是做母親的,見老太爺為了一個妾室,這樣冤枉庄明憲,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老太爺,你錯怪明憲了。薛姨奶奶送了蟹黃包來,明憲拿了就吃,卻因為太燙了掉在了地上,並不是故意扔的。”
老太爺憤怒的表情僵在了臉上,他愣了一愣,片刻后就覺得特別難堪。
陳氏是嫡長媳,絕不會為了這種小事撒謊,那就是他錯怪了庄明憲了。
老太爺覺得自己臉上像被人甩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
陳氏猶不解氣道:“螃蟹是發物,明憲頭上有傷口並不能吃螃蟹,幸好是掉到了地上,便是不掉,兒媳也要阻止明憲吃蟹黃包的。”
老太爺呼吸緊了緊,本能地望向庄明憲。
小姑娘低着頭,靠在祖母的懷裏,手緊緊的環住祖母腰,彷彿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睫毛上還掛着一滴淚珠,晶瑩剔透。
愧疚突然就漫上了老太爺的心頭。
這是他嫡親的孫女,從小就父母雙亡,是他最疼愛的兒子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他這個做祖父的更應該好好疼愛她才,可他卻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她。
“安安……”老太爺張了張嘴,想跟庄明憲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言以對。
“祖母,我累了,我們進去休息。”
庄明憲看也沒看他一眼,拉了老太太的手進了內室。
這樣的祖父,她不稀罕!
大太太也站起來道:“沒什麼事,兒媳也告辭了。”
老太爺看着帘子揚起又落下,朝前走了兩步,想追進內室。
薛姨奶奶見狀,忙上前一步,挽了老太爺的胳膊拉住他:“老太爺,憲小姐與老太太正在氣頭上,您就是進去解釋她們恐怕也不會聽。不如您先跟我回去,等她們氣消了,您再過來。”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老太爺就想起今天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一時間怒火中燒,揚起手,狠狠地打了薛姨奶奶一個巴掌。
薛姨奶奶大吃一驚,一抬頭就對上老太爺憤怒的眼睛,她心頭一涼,立馬捂着臉,跪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老太爺,您……您這是做什麼?”
“你還有臉問?”老太爺對她怒目而視:“若不是你,我怎麼會冤枉了安安,讓她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是,都是妾身的錯。”薛姨奶奶並不辯解,只咬着唇,任由眼淚滾滾而落,哽咽道:“妾身不該自作主張送包子過來,讓老太爺發生誤會。”
她說著,仰起臉來看着老太爺。
淚眼朦朧,有幾滴眼淚落在腮邊,因為體力不支,她一隻手撐在地上,肩膀微微打顫,好似雨打梨花,看着嬌弱極了。
“老太爺,您罰妾身吧,妾身知道錯了。”
老太爺呼吸就是一滯,是啊,薛氏並沒做錯什麼,她只是送包子給明憲吃而已,也是一片好心。
說來說去,都是趙嬤嬤惹的禍。
老太爺一把將薛姨奶奶拉起來,語氣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我知道不是你的錯,都是趙嬤嬤那刁奴亂說話誤導了我,我這就將她攆出去,省得她在你面前胡說八道,沒得玷污了你這樣的人。”
他的話剛一落音,薛姨奶奶就臉色一白,緊跟着就昏死過去。
老太爺嚇了一大跳,張口就想喊人。
聲音還沒有出口,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心虛地朝妻子與孫女的內室看了一眼。
門帘紋絲不動,依然低垂,老太爺就抱起薛姨奶奶,有些狼狽地離開了正院。
老太太正坐在臨窗大炕前看庄明憲與穀雨玩翻繩,透過窗戶朝外看,正看到老太爺的身影,她忍不住撇了撇嘴,無不嫌棄道:“你祖父忒沒眼光,薛姨奶奶來咱們家這麼多年了,連個蛋都生不出來,白白浪費這麼多糧食不說,還隔三差五花錢給她買葯,這個妾買的太不划算了。”
祖母是山裏的農婦出身,識不了幾個字,紅袖添香、解語花那一套她不懂。
她只知道兩口子活着就要睡在一張床上,死了就要埋一個穴里,在她眼裏妾跟下崽的豬一樣,
只有生不出來孩子的人家才會買妾,這樣不生崽只會吃的母豬,要來何用?
“可不是嗎?”庄明憲笑着附和祖母:“祖父天天摟着母豬睡覺,真是腦子有問題。”
說這話的時候,腦海里就浮現出老太爺跟豬睡在一起的畫面,怎麼想都覺得格外有喜感,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太太也被她逗的哈哈大笑,摟着庄明憲心肝肉地一通叫。
庄明憲就趁機提出明天去長房看看長房老太太,又道:“她老人家裝病也很辛苦的,我們也該給她一個台階下。”
老太太自然連連答應,當天下午就宣揚出去,說庄明憲不顧頭上有傷,執意要去看望長房老太太。
到了第二天早上,整個霞山坊都知道嫡支二房的憲小姐要去長房看望長輩了。
她在長房受了委屈,被人打破了頭,卻為了兩房的和睦,主動退一步,這般孝順、懂事,識大體,才是莊家女孩兒的典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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