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庄明憲真的是來探病的。
在她的記憶里,長房老太太是個和藹公正的大家長,除了跟祖母不和之外,她老人家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她以為只要她低頭了,服軟了,長房二房必然能和睦相處,祖母也不會跟祖父慪氣了。
可事情的發展讓她大開眼界。
長房老太太竟然是這麼個……虛偽無恥的人,顛覆了她的認知。
她從一開始的退讓,到後來的反擊,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算是明白了,對於她這麼個晚輩,長房老太太都不會放過,可見她對祖母如何了。
退讓是得不到和解的。
既然如此,那也就不用維持虛偽的和氣了。
長房老太太想借祖父的手收拾她,那她就悉數奉還好了。
庄明憲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針對老太爺說的,她每說一句,老太爺臉上的怒氣就更盛一分。
“大嫂,你是太和軟了,這些奴才才會蹬鼻子上臉。”老太爺憤怒道:“這種欺上瞞下的惡仆,必須要攆出去才行。”
馬嬤嬤嚇得膝頭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老太太救命,我怎麼敢污衊憲小姐,我是太擔心您了,所以才失了分寸,絕不是故意冒犯憲小姐的啊。”
“二叔,馬嬤嬤在我身邊多年,我了解她,她絕不是這樣的人……”
庄明憲打斷了長房老太太的話:“伯祖母,您就是心地善良,才會受了馬嬤嬤的蒙蔽。祖父,您可要替伯祖母好好教訓這刁奴才是。”
“你!”長房老太太額上青筋直跳,目露凶光瞪着庄明憲。
庄明憲迎着她的目光,溫婉一笑,嬌滴滴明媚媚如春日枝頭的桃花,嬌俏極了。
長房老太太氣得心肝直顫。
庄明憲這是在逼她,逼她教訓馬嬤嬤。
可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她若是繼續護着馬嬤嬤,必然會落個護短昏聵、包庇下人欺辱晚輩的名聲。
這種落人口實的事情,她不能做。
長房老太太權衡利弊之後,越發覺得庄明憲可恨,明知道對方在逼迫自己,可她卻不得不按照對方的意思去做。
這種憋屈的感覺,已經幾十年都不曾有過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內心的怒火,緩緩對馬嬤嬤道:“你做了錯事,就不要狡辯了,罰你兩個月的月例,再重打二十大板,就算是你冒犯憲小姐的懲罰,你服不服?”
馬嬤嬤暗暗咬牙,顫聲道:“老奴知錯,甘願受罰抵過。”
馬嬤嬤出去了,不一會外面就傳來噼里啪啦打板子的聲音。
就算要懲罰,也不急於這一時,長房老太太分明是故意做給老太爺看的。
庄明憲見老太爺果然咬着牙皺着眉有些不忍,就搶在長房老太太前面說:“二十大板也太重了些,就該按照祖父說的攆出去才是,伯祖母果然鐵面無私。”
這是說長房老太太心狠手辣不如老太爺慈善和軟。
長房老太太一口氣沒上來,幾乎要真的暈過去。
庄明憲就趁機扶住長房老太太。
當著眾人的面,將剛才自己的診斷是傷寒病的話又說了一遍,然後才看向張老大夫:“您看我說的對嗎?”
張老大夫剛才在外面已經聽過一遍了,他還跟丫鬟仔細打聽了庄明憲的事。
這位憲小姐無父無母,因此很受祖母的溺愛,跟着女先生讀書認字,自己看過幾本醫書,給家裏的下人開過方子。
治沒治好不知道,但她那位寵愛孫女的祖母卻到處宣揚,吹噓自己的孫女聰明厲害、醫術高超。
他還知道這位憲小姐德行不好,在莊家名聲不好聽,今年十二歲了,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她看上了表哥傅文。
這個傅文張老大夫也認識,乃前內閣首輔傅士岐的嫡孫,當朝五皇子的伴讀,今年順天府的案首。
張老大夫其實是有些明白的。
莊家想測試他的本事,這位憲小姐為了攀親事急於積累好名聲,所以湊到一起來了,他是能理解的。
若這位憲小姐有真才實學,他不介意助她一助。
或者她低調一些,知道自己沒本事就安安靜靜站在一邊,他也不會怪她。
可她不僅對醫術一竅不通,信口開河,還這般狂妄,直接問起他來了,分明是沒有將他放在眼裏。
張老大夫滿心的不悅,連看也沒看庄明憲一眼。
這種不學無術、狂妄無知的黃口小兒,他見得多了。
等她以後吃了虧,就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他沒有理會庄明憲,而是問了長房老太太幾個問題,然後道:“長房老太太這是受了暑氣,不是什麼大癥候,不用服藥,只要飲食清淡多休息,自然就能好了。”
長房老太太暗暗點了點頭。
她本來就是裝病,張老大夫看出來了卻不點破,不愧是聞名北直隸的名醫,的確名不虛傳。
庄明憲訝然:“張老大夫,您不用號脈嗎?”
她剛才看得分明,長房老太太這是脈浮緩,微微有些發熱,是典型的外感傷寒。雖然現在還不是很明顯,可今天晚上就會出現頭疼頭暈身子沉這樣的癥狀。
如果不做治療,三天後病情就會加重,變成陽明腑實症,等變成陽明腑實症,長房老太太恐怕就要受一番罪了。
張老大夫聞言,立馬就不高興了。
“憲小姐是什麼意思?信不過老朽的醫術嗎?”
有些人就是如此不知所謂、蹬鼻子上臉。
“不敢不敢。”老太爺立馬道:“她小孩子家,哪裏知道您醫術高超看一眼就知道病症了,不過是少見多怪罷了。”
說著,又警告地瞪了庄明憲一眼。
張老大夫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既然大夫說長房老太太要多休息,老太爺也帶着庄明憲出去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長房老太太的門帘,微微笑了笑。
長房老太太還不知道自己裝病變真病了,等到了那個時候,才好玩呢。
在門口,遇到了長房老太太的次子庄書良與他的妻子楊氏,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個十四五歲少年。
濃眉大眼,皮膚白皙,相貌英俊,庄明憲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葉茂。
他是葉茜的堂哥,還是傅文最好的朋友。
前世庄明憲嫁給傅文之後,在傅家遇到他幾次。
每次他都非常規矩,站的板板正正的,把路讓給庄明憲,讓庄明憲先行。
有時候他會跟庄明憲說上幾句話,也不過是最近身體如何,在忙些什麼之類的。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庄書良趕緊上前,焦急道:“二叔父,母親怎麼樣了?怎麼好端端的暈過去了,可請了大夫了?”
“大夫來看過了。”老太爺就將張老大夫的話轉述了一遍:“不是什麼大癥候,不過是中了暑氣。”
他們說話,葉茂則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庄明憲。
臉色白皙沒有病態,雙目瑩潤有神,看來什麼沒有什麼大礙了。
只是不親自問問,他到底不放心。
可庄明憲卻不明白他為何這樣看自己,她詢問地看着他:“你有什麼事?”
她斜斜地看過來,大大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水波灧瀲,動人心魄。
葉茂臉紅心跳,卻捨不得避開,而是笑着說:“憲表妹,舅舅跟二外祖父說話,我們去廂房坐坐吧,這裏太熱了。”
烏黑的兩道眉,明亮的一雙眼,嘴角還帶了幾分溫柔的笑意,和善又熟稔。
庄明憲微微一愣,這個時候的她跟葉茂很熟嗎?
她一發愣,視線就一直落在葉茂臉上,葉茂臉更紅了,額頭上出了很多汗。
庄明憲想了想,覺得葉茂是嫌熱又不好意思一個人離開,所以扯了她一起吧。
庄明憲道:“你自己去吧,我不熱。”
說完,便又把臉轉過去,安安靜靜地聽老太爺說話。
她沒有看到葉茂眼中閃過的失落。
憲表妹對他不如從前親昵了。
見庄明憲小巧粉嫩的鼻頭上有星星點點的汗珠子,像清晨被露珠打濕的荷瓣,他心頭一緊,手指用力捏了捏帕子。
他真想給憲表妹擦擦汗。
可惜只能想想而已。
葉茂停止胡思亂想,將帕子收起來,打開隨身攜帶的摺扇,輕輕搖了起來,大部分的風都吹到庄明憲身上了。
庄明憲穿着粉紅色衫子,風一吹粉裙飄動,好似層層水波蕩漾,葉茂用眼角的餘光看着,只覺得那水波盪呀盪,一直盪到他的心底,讓他心跟着跳,呼吸跟着水波一起飄蕩起來。
等庄書良與老太爺的話題轉到長房老太太七十大壽壽宴的佈置上,他就上前道:“既然二舅舅有很多事情要跟二外祖父商量,還是到花廳那邊坐下來慢慢說吧,免得熱着了。”
他是葉茜的堂哥,之前一直跟着老太爺讀書,就隨了葉茜,叫庄書良二舅舅,叫老太爺為二外祖父。
“嗯。”老太爺對於這個自己教出來的少年很是滿意,他點了點頭:“半年不見,又長高了些。”
葉茂今年也剛剛考中秀才,雖然不像傅文那樣驚才絕艷一上來就是案首,但名次也在前二十,令人欣喜。
庄書良也道:“茂哥兒如今進學了,越發成熟穩重了。”
“都是二外祖父教的好。”
葉茂落落大方說了這一句,就跟在老太爺、庄書良身後去了花廳。
庄明憲走在最後。
葉茂就回頭,見庄明憲一起跟着來了,臉上就露出一個歡喜的笑容。
這真是個氣質軒朗又溫柔的少年,真不知怎麼會跟傅文那心機深沉之人做朋友。
庄明憲暗暗想到。
等幾人坐下了,葉茂吩咐丫鬟斟了茶水,這才站起來道:“舅舅、舅母跟二外祖父說話,我跟憲表妹就不打擾了。”
他本就長得俊朗不凡,這一番舉動越發有大人的樣子,幾個長輩都很滿意,笑着讓他帶着庄明憲到別處去。
庄明憲本想坐着聽聽的,見祖父發話了,不得不跟着葉茂一起出了花廳,去了旁邊的廂房。
到了廂房,葉茂的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庄明憲的臉,看得十分認真,連一處地方都不放過。
庄明憲垂了眼皮。
葉家只有葉茜一個小姐,葉茂對於葉茜這個堂妹,是非常疼愛的。
前世葉茜嫁的不好,婚後跟丈夫吵架,葉茂還拉着傅文一起去給葉茜撐腰呢。
這一次,葉茂也是要給葉茜撐腰了吧。
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他為何這樣緊緊盯着自己。
他應該是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受傷,然後再像長房老太太那樣發作自己。
庄明憲暗暗撇了撇嘴,只裝作不知道,等着待會打他的臉。
可沒想到葉茂一直一語不發,只是盯着庄明憲看,剛開始還好,時間久了,庄明憲也受不住這樣的目光了。
被人盯着,滋味總是不好受的。
她瞪了葉茂一眼:“你看夠了沒有?”
不想葉茂的眼睛卻有些紅,低聲說了一句:“憲表妹,對不起,你受苦了。”
竟是十分愧疚的樣子。
庄明憲又是一愣。
不是來找麻煩,而是來道歉的?
她吃驚發愣的樣子,讓葉茂心頭一疼。
是沒想到會有人像她道歉吧。
憲表妹這次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
葉茂聲音低低的:“憲表妹,對不起,我代葉茜像你道歉。”
他態度真誠,的確是真心實意的道歉,不是作偽。
庄明憲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就算她受苦了,那也是葉茜打破了她的頭,而不是葉茂,她不會無端遷怒旁人。
“你不必說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她說的疏離清淡,葉茂心裏一急,忙道:“怎麼不是我的錯呢?葉茜是我妹妹,她傷害了你,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是有責任的。”
以前憲表妹在他面前很隨意的,如今這般生疏,分明是有意要遠着他了。
葉茂一急,臉上就帶了幾分情切,顯得他越發的真摯虔誠。
庄明憲暗暗點頭。
葉家還算有個明事理的人,葉茜與庄素雲想方設法推卸責任,眼前這個卻將責任朝自己身上攬。
她突然生了惡作劇的心思,眼波一轉,故意道:“既然是你的責任,你打算怎麼補償我?將你自己的頭打破嗎?”
葉茂突然笑了。
憲表妹願意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就是不怪他了。
他不怕憲表妹打破自己的頭,只怕他不理自己。
只要憲表妹不怪他,能開開心心的,他什麼都願意的。
“這有何難?”葉茂毫不猶豫,拿過旁邊的一個花瓶交給庄明憲:“只要憲表妹能原諒我,打破我的頭又有什麼關係,這本來就是我欠憲表妹的。”
這下子輪到庄明憲愣住了。
真沒想到,剛才在祖父他們面前那般穩重的人,現在會這麼單純可愛。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一笑,面色紅潤嬌俏如桃花綻放,讓人移不開眼睛;眸中淚光點點,就像陽光照在兩彎水汪汪的泉水上,閃閃發亮,流光溢彩,有一種炫目的美。
葉茂看呆了。
他什麼都聽不見,除了自己心臟噗通噗通狂跳的聲音。什麼都看不見,除了眼前這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