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每場惡夢都真實的驚心動魄,不是封已死在宮中,便是她的事被大王發現,爹娘和哥哥受她牽連,慘遭誅連九族,再不然便是她和封都死了,死在前往林國的道上,遍地黃沙,逐漸將他們掩埋。
萬念倶灰的高野,駝着背,雙手埋在掌心,在思凡又一次被惡夢驚醒時,濁啞着聲道:「命運從來都不由人,無論再如何死命掙扎,到頭來,全是場空。」
心頭沉甸甸的思凡聽見他椎心的苦澀,為他感到難受,封從來沒有和她談過儀妃和高野,可她能在每次封談及儀妃時,高野熱切渴望的眼神里看出他的情意,如此深愛,卻不得相守,以前或許他還抱持兩人終究活着,雖然天各一方,可現下儀妃死了,高野連想念時,可以凝望的方向都失去了,實在太殘忍。
「到頭來,全是場空……」她反覆咀嚼,亦覺無比愁苦。
「姑娘是最適合公子爺的女人,以前他看不清,但經過這麼多事之後,他不會再愚昧的認為可以沒有你。」
思凡垂眼瞪着雙手,苦澀的淺淺微笑,「我也曾經以為可以沒有他,可相思太過折磨人,沒有他,讓我連呼吸都會痛。」
「我知道那種感覺。」
他們倆同時陷入沉默,想起這段命在刀鋒上的日子,想起難以捉摸的未來,不由愁眉不展。
夜梟於窗外嗚嗚啼叫,叫得思凡更加心煩意亂,她長嘆了口氣,雙手緊緊扭絞,怎麼還不回來?他會不會又遭遇危險?
高野霍然起身,「回來了。」
「什麼?」思凡一怔,一時間無法意會。
直到前頭傳來細微的騷動,她終於明白高野所指何事,積鬱在胸口的大石立時移除,她跳起來,拉開門,奔出書房。
公子封滿身臟污,蓄滿怒火的自宮中而返,頭一件事便是找思凡和高野,即見做小廝裝扮的她奔向他,在她身後的是步履蹣跚的高野。
奔到他面前的思凡,雙眸急切的在他身上上下捜尋,確認他沒有受到傷害后,她激動的上前,想要投入他懷中,又猶豫的停下腳步。
公子封也渴望將她狠狠擁入懷中,他太痛、太痛,他從未想過,母妃會有選擇離開他的一天,這撕裂的痛來得太突然——他根本無從招架。
「公子爺……」滿臉滄桑的高野語氣不穩,傷心的淚水在眼眶裏滾動。
「跟我來。」公子封極力壓抑所有悲傷,神情堅定的領頭走進書房,思凡與高野尾隨在後,掩上門扉。
公子封自懷中取出白茶發簪,鄭重放到高野掌心。
高野瞪着掌中那支再熟悉不過的發簪,雙手劇烈顫抖。
「這是母妃生前最珍愛的發簪,她臨終時,發上也簪着,我想,我帶回來給你,母妃會很開心。」
聽到這,高野雙腿發軟,跌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握着發簪,再次哭到泣不成聲。
思凡跟着傷心落淚,心,揪着,痛着。
公子封咬緊牙根,強迫自己昂然而立,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被擊垮!
高野哭了好久好久,直到累了,才低聲道:「這支簪子,是她十八歲那年,我同她求親時為她簪上的……」
「母妃為了讓我們活下來,犧牲她自己。」公子封嗓音沉痛壓抑,不讓淚水泛濫成災,簡短提及母妃的死因及牽涉在內的宸妃。
母妃死前為了幫他除掉老三這強勁的對手,使出這一招,讓惡名昭彰的宸妃百口莫辯,任老三再行,對宸妃早就不滿已久的父王,絕不會輕輕放過,更何況此事交由外袓父審理,不僅宸妃脫不了身,連老三都得一併賠上。
早已猜到事實真相的思凡在證實后,仍是不免受到衝擊,因為太愛,因為太過恐懼,不得不出此下策,她可以完全理解儀妃的心情,若換成她是儀妃,也會想辦法讓心愛的男人與兒子平安活下來。
明白小白茶心思的高野心如刀割,「我恨不得死的人是我。」
「母妃絕對不允,你不想母妃在九泉之下,仍傷心難受吧?」
「她這是把我的心狠狠刨挖出來,又強迫我活下去!」淚流滿面的高野痛不欲生,他從來不知道心被撕裂可以痛成這樣。「我何嘗不是?」
心碎的兩個男人怒目而視,太多的傷心,太多的不甘,使他們再也不完整,他們恨不得殺掉造成這一切的所有人,偏又不得不暫時隱忍,只因他們不能讓心愛的女人白白犧牲。
再難熬,他們都要咬牙撐下去。
思凡一陣鼻酸,為何相愛的人無法長廝相守,若非封又回頭抓住她,或許她跟封也會落得相同下場。
她走到他身邊,牽住他的手,不管還能牽這雙手多久,她都要牢牢握住。
心有同感的公子封對上她的眼,與她十指交扣,牢牢抓握。
燭火搖曳的書房裏,心口傷痕纍纍的三人沉浸在濃濃的哀傷中。
當公子封和思凡十指緊扣回房時,房內的夜明珠散發瑩瑩光輝,點亮幽暗寢房。
門扉掩上后,公子封猛地將她用力帶入懷裏,埋首於她的肩窩,全身不住顫抖,傷心的淚無聲淌下。
思凡紅了眼眶,心疼的撫着他顫抖的背脊,親吻他的發,無聲安慰他。
她好希望能夠擁有讓他不再悲傷的力量,可儀妃的死提醒他們,在這座詭譎多變的王城,片刻都不能掉以輕心,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
公子封哭到雙眼赤紅,悲傷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他抵着她的額悲慟道:「母妃她狠心的沒有留下隻字詞組,就這樣走了。」
他心裏責怪母妃選擇用這個方式救他們,同時更加責怪自己,他應該要更強大,取得更多可以利用的力量,才有辦法保護他愛的人,再這樣下去,下一個自我犧牲的即可能是思凡,他絕不容許相同的事再發生。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恐懼的雙臂死死將她困鎖在懷中,他粗聲要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許你學母妃,聽到了沒?」
他極需她的保證,否則他會瘋掉,他霸道低喝,「回答我!」
他的不安使她的心不住泛疼,假如她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她根本就無法獨活,又怎麼忍心要他承受她難以承受的痛苦。思凡捧着他憔悴的臉,鄭重許諾,「我不會做出和儀妃娘娘相同的決定,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親耳聽見她許諾,公子封才釋然的逸出一口氣,深情低喃,「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所以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她不舍的指尖試着撫平他眉心的緊皺,他心裏是這樣苦,如此痛,身為大王的子嗣,無論他想或不想,都會陷入權力鬥爭。
「對,我們生死與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堅定的頷首,心頭總算有些踏實。
她牽着他到屏風后,僕役已備好的洗澡水正在浴桶里冒出騰騰白煙,她動手為他解開外袍。
公子封低頭看着為他忙碌的小女人,輕道:「母妃她很喜歡你。」
她將他褪下的外袍掛在屏風上,淡淡一笑,「莫不是因為你喜歡我,所以儀妃娘娘才會喜歡我?」
她與儀妃沒見過幾次面,少數幾次的談話,不過是閑聊幾句無關緊要的事,儀妃對她的喜愛顯然是愛屋及烏。她動手褪下他的裏衣,露出有着大小傷痕的身軀,小手心疼的撫過。
她的男人承受如此多的折磨與苦痛,看似被擊垮,他又會在下一瞬間堅定爬起來,她深信他只會愈來愈強大。
「母妃只消看我的眼神,便曉得我把心給了誰,況且她唯一的兒子為誰挨鞭子,她不可能不清楚。」
「你總是為我不顧一切,就連現在也是。」一想到從小到現在,他所為她受過的傷,以及他現在所承受的苦,晶瑩的淚珠於眼眶滾動。
他伸指接住她的淚,「別哭,為你挨鞭受傷,我甘之如飴,只是累你陪我一道受苦。」
她用力搖頭,「有你同行,我一點都不覺得苦。」
她的話掃去他眸底的陰鬱,她淺淺微笑,忍住羞怯動手為他除去褲子。
她的溫柔,她的關切,無疑是對他疲憊的身心最好的撫慰,他走進浴桶,浸泡在熱騰騰的水裏,騰升的白霧使他的表情朦朧不清,思凡打濕他的黑髮,十指溫柔揉撫他的頭,舒緩他連日來的疲累與緊繃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