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缺月09
風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離開了禁地。
黎鴻看了眼他離開的背影,便轉而看向了辰霖。辰霖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好,她說不了什麼話,只能伸出雙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辰霖雖然年紀不過十七,但身量已經長成,一手可以完全包住黎鴻的手。
黎鴻用兩隻手抓着他,只覺得他的手心一邊冰涼,還透着股微顫。
天審道:“你不安慰他?”
黎鴻說:“都不明白他怎麼聽了這話就變得這樣,怎麼安慰?”
黎鴻和天審在腦海里吵架互推責任,辰霖則通過右手汲取的溫度而漸漸緩過了神。
合虛谷的人將衡越當做神,因為衡越在修仙界的名望確實非常高。
但辰霖每日直面衡越,便知傳說與真相之間隔着一層紗。
衡越此人,因勢強而恣意,因智睿而妄為。廣傳衡越嫉惡如仇,但辰霖與他相處便知此人善惡之界異常模糊,他助道家除魔,不過只是他看不慣魔宮比他更浪蕩。他與風息水留下雙劍佳話,也是因風息水是第一位對他表現善意之人,衡越此生唯一願意認作朋友的,也不過是風息水。
辰霖在知道玉簡中的人是衡越后,便在衡越不知道的時候,查閱了諸多典籍。
這些典籍大多生了灰,而他看盡后,則越發心驚。
衡越真人,旁人都道他道心穩固,辰霖卻從中看到別的東西——一種近乎可怕的偏執。
風陽毀陣,道:“長者遺命。”
他上合虛谷與玄重真人賠罪,賠的是一株海藍花。海藍花可引固靈脈,極為稀有。這樣的寶物即使是逍遙劍派這般千年山門,也約莫不過兩株。用這樣東西做賠禮,莫說毀了一處傳送陣,哪怕毀了合虛谷正殿,恐怕也是能夠足價碼,讓兩派坐上和解桌的。
風陽雖是風息水的後人,但這樣的寶物還拿不出。他既拿出這樣東西,便說明毀陣一事乃是逍遙劍派默許,甚至支持的。
辰霖看得比玄重透,於是他問了一句,為何要毀陣。
風陽答:“長者未言,只道今時可毀陣。”頓了頓風陽道,“不過以先祖的性格,特意留下如此的命令,恐怕是為了救人吧?我觀那陣也是玄妙無比,若不是今時今日,藉助山川顛倒,恰以大荒劍破,恐怕又得等上上百年的輪迴。”
辰霖問:“這難道不只是一處傳送陣嗎?”
風陽沉默片刻解釋:“咒文皆是,但你也看見了石頭下壓着的那塊晶石。”
說著,風陽的神色有些沉重:“那是靈力結晶,不知是從那位大能者身上剝下,鎮壓於此,並以陣相呼應,形成一困陣,可壓得那位大能不得自由。”
言畢,風陽已被玄重換上前去,他向辰霖略一拱手,便進了大殿,徒留辰霖在門外震驚不已。
辰霖凝住面孔,潛入紫府質問衡越為何能確定風陽此來是位毀陣。
衡越掃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問我?”
辰霖啞言,不過衡越卻沒有為難他的意思,接着道:“算啦,既然風息水的後人來了,你早晚也會知道。”
他忽得勾起一抹似邪非正的笑,挑着眼角看着辰霖:“我知道他要毀陣,自然是因為當年風息水就想毀了它。”
“風息水此人,雖有些不知變通的愚蠢,但卻是個爛好人。他當年失敗了,自然也要留下話,讓子子孫孫都來試試,直到成功的。”
辰霖聽見自己顫聲問:“那,此陣封着的大能是誰?”
衡越懶懶道:“你難道猜不到?”
言畢,他漫不經心問:“你不是臨上山,還記得給她買了綠色的綢帶嗎?”
辰霖大驚,他強自鎮定,去想衡越做這件事的動機。他竟然鎖了常儀上百年!可此陣是他隕落前而造,既然即將死亡,又為什麼要封住對自己有半師子誼的摯友?
難道是因為合虛谷缺乏靈脈,方才鎖住常儀,好為合虛谷提供靈氣嗎?
辰霖越想越驚,但卻又覺得衡越並不像會為門派考慮這麼多的人。
正當他不知何如開口之際,衡越似笑非笑道:“你會懂的。”
“陣法是破了嗎?那她也該長大啦。”
衡越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位再溫柔不過的朋友:“等你見到她,就懂了。”
“既然……你也做過那些夢對吧。”這位真人輕聲慢語,“夢真美呀,可她是常儀。”
奔月求不得的“常儀”。
辰霖當時滿心都是被看破不堪的狼狽,他厲聲道:“恕我聽不明白祖師的話!師父於我恩重如山,我自當想法設法還她自由。”
衡越“唔”了一聲:“這話在我滿二十歲之前,我也會說。等你見了她,再和我說這句話吧。”
“辰霖,不要以為你比我懂恩。”衡越勾着嘴角,“一個人,不會有兩種選擇。”
辰霖只覺得衡越那種篤定的笑容刺目而令人心生嫌惡。這樣的情緒使得他寒着面孔掙脫出來,向同門告辭回了禁地。
因而,當他在禁地見到了黎鴻時,方才能先叫出那聲“師父”。
也不曾追問黎鴻一句“沒有天穹花,你怎麼一夜間變化如此之大?”。
因為辰霖知道為什麼,他只覺得自己心中最隱秘的一處,被衡越狠狠刺中。
他口口聲聲說著師恩如山,但見到成人的黎鴻,卻動搖了。
黎鴻長大了,即使樣貌不同,辰霖卻再也不能如黎鴻幼時一般,自欺欺人的認為她和夢裏的人不同。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衡越的話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夢境太美。
衡越當年,也一直被那些夢境困擾嗎?因為夢境,他方對常儀越發偏執,乃至死亡也不願讓她離開半步?
可即是如此,辰霖的面上仍然半點不顯。他覺得自己與衡越仍是不同的。
衡越不遵法紀,乃是他自幼無人教導。他受教於守門人,受教於合虛谷,受教於丹綾,乃至受教於黎鴻。是萬做不出欺師滅祖的行徑。
他甚至已經想好,要幫黎鴻徹底獲得自由。
可風陽來了。
風陽問出那些話,辰霖才明白衡越那句“風息水的後人來了,你早晚也會知道”,到底是指知道什麼。
不是知道“毀陣救人”,而是發現自己到底是誰。
風陽走了,但辰霖卻沒辦法從震驚中掙脫而出。
若是旁人知曉自己是大能轉世,或許還會歡呼雀躍,但辰霖卻心中滿是惶恐。
衡越此人如何,以無需贅述。他的祖師從未在他面前遮掩半分,以致他非常清楚“衡越真人”到底有多冷酷。
衡越說“一個人不會有兩種選擇”,所以他最後也會同衡越一樣,做出這般狠絕無情之事嗎?
辰霖忽然很害怕。
“霖兒,你怎麼了?”
被天審嚷嚷的頭疼,黎鴻終於開了口:“風陽是來做什麼的,難不成是要掌門罰你嗎?”
“你放心,我在這裏,誰也不能罰你。”
黎鴻說這話的時候,還和幼時一般,眉梢會微微揚起。但幼時她做出來只令人覺得嬌俏可愛,如今做出來,竟是有種難以言喻的風流之態。
辰霖略抬眼看向了他。
他眼裏的黎鴻沒有半點防備,滿眼中盛放着都是他。
辰霖聽見自己的心臟忽得跳漏了一拍,他抿了抿髮白的嘴唇,略退開了一步,向黎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低聲問道:“師父,若是我,若是我——”
他沒能說完,黎鴻聽着他這些話,眉梢緊緊促起:“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辰霖道:“師父……風陽覺得我有些像祖師,您覺得呢?”
黎鴻心裏咯噔了一下,但面上不顯道:“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怎麼會像呢?”
辰霖不知為何,突然偏執的問:“您覺得我會成為第二位‘衡越真人’嗎?”他笑了笑,“風師兄誇我天賦異稟,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祖師呢。”
黎鴻一想到衡越的生平,便背生寒氣。於是她十分嚴肅,說:“你怎麼會成為第二個衡越?”
“你是辰霖,就是未來修得大成,也是‘辰霖真人’!這位逍遙劍派的首徒,當胡說八道不收費的嗎?!”
聽到這樣的答案,辰霖顯然一怔。卻在接觸到黎鴻澄澈的雙眼后恍然。
是了。即使他是衡越轉世又如何?
衡越是衡越,辰霖是辰霖。
本就不是一個人,又怎麼會沒有不同的選擇?
師者,當尊,當崇。
他不是衡越,不會分不清夢與現實。
他是辰霖。
辰霖道:“這次下山,波折頻出。我也沒能替師父多帶些玩意,只來得及買了幾根綢緞,還不知是否合師父的心意。”
黎鴻看了看,挺高興的:“我喜歡綠色,謝謝!”
言畢,她便抽出了一根綠色綉銀葉的髮帶將自己那頭長長的頭髮簡單束了起來,一時間覺得輕快許多。
她看了看辰霖便道:“這次下山連逍遙劍派的人都來了,看來是遇見了不少事,不如你和我說一說?”
辰霖溫聲稱是,緩聲開口,從他們遇人面蛛講起……
清風徐來,玄重看着盒子中的海藍花笑容滿面。
玄昀更是興奮道:“有了海藍花,開闢靈脈一事已是十拿九穩!逍遙劍派這次可真是雪中送炭,一個傳送陣換一株海藍花,太值了!”
他急急問:“師兄,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玄重責備了玄昀一句,方才慢慢道:“海藍花尚未開放,還得等些時日。更何況,此事事關常儀真人,總得同她說一聲才是。”
玄昀面色陰沉,正要說些什麼,但見到玄重的表情動作,便忽得收了怒意,笑道:“師兄說的是!不過從這次試煉看來,辰霖確實是個好苗子,好好培養些時日,五年後在我派舉行的論劍台上,或許是把好劍。”
玄重頷首:“確實如是……辰霖之才,于禁地修習過於可惜。祖師奶奶重視後輩,想來也能理解。你讓丹綾日後多往禁地走走,過些時日,便讓辰霖搬出來吧,弟子房修了這麼些時日,也該修好了。”
玄昀稱是,玄重撫了撫自己的長須,悠悠嘆道:“從長計議,唉這些事都需從長計議啊。”
玄昀道:“師兄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