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噩夢
下朝後魏子術批閱奏章,看着自己的筆跡有些失神,他從中能找出故人的影子。王檢的話不好聽,但有一點沒錯,謝寧與他的確是師徒情深。
小時候他不識字的時候,謝寧曾經把他抱在身邊一字一句的教他讀書,那個人脾氣算不上多好,耐心卻很足。
倒是自己小時候沒什麼耐心,學個一刻鐘非要玩一會兒,不論是什麼東西,母親的珠花玉帶,團扇錦緞,金玉器具……都喜歡放在手裏玩。謝寧見過幾次就給他帶了一些孩童喜歡的小玩具,木馬泥人布偶九連環七巧板……偶爾會有一些機關精巧的小房子,小鳥,風箏。
謝寧教他讀書寫字從來都是循循善誘的,也會陪他做一些幼稚的小遊戲。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謝寧對他是不同的,這份不同一度讓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比母親更高。
許是日久見人心,一點一點也就明白了,他對謝寧來說不算什麼。
到現在魏子術想起這點還是覺得心情憋悶,恨不得砸碎什麼來出出氣,又無比清楚,就算他毀了御書房心中的怒氣也不能宣洩出去。
夜晚躺在床上,腦海里還是那個人的影子,正紅色的朝服,蒼白的臉色,烏黑的頭髮。魏子術睜開眼睛再狠狠閉上,強行清空思緒,讓自己入睡。
謝寧今夜的落腳處是壽成殿,也就是皇上的寢殿,他坐在魏子術的身邊,看着他輾轉反側,直到深夜才皺着眉睡着。
他的睡相很乖巧,被子蓋到下巴的位置,側着身子,蜷縮着膝蓋,臉面對着牆,呼吸輕輕的,睫毛像是安靜的蝶翼一樣。
這很可愛,魏子術睡覺的樣子就像是一株蜷着葉子的含羞草,柔軟有無害,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睡夢中的未知數抖了抖,皺了皺眉頭,下巴更往被子裏縮了一點。
夢裏的魏子術穿過了重重迷霧,又走過了一條小河,他覺得有些冷。
腳下只有一條路,他就一直走着,路的盡頭是什麼他不知道,恍恍惚惚地想起他躺在壽成殿,正值夜晚,頭頂應該是黑色的,而不是隔着煙霧散發出蒙蒙白光。這都是假的,他還不能醒,不然肯定又要一夜無眠了。
這麼想着,就任由自己沉入睡夢中的幻影里了。腳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轉了幾個彎,霧越來越小了,他漸漸能看清身邊的景緻了。
小路的兩邊有各種各樣的花草,奼紫嫣紅生機茂盛的擠在一起,花木中有價值千金的牡丹,也有路邊野地就能看見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最精貴的和最卑賤的擠在一起,熱鬧到了一處。
換了旁人可能會覺得這麼種可能有點不倫不類,可種植他們的人卻是個連山都沒爬過幾次的公子哥,價值千金的真品和賤如雜草的野花對他來說都是“外面的”花,沒什麼貴賤之分。
這花不是擺給外人看的,滿園春色只為取悅一人,他高興別人只能捧場。這樣一來,卻也有一種別緻的熱鬧。
意料之中的,魏子術走到小徑盡頭的時候看到了穿着一身素衣的謝寧,他微闔着眼睛坐在庭中的一把椅子上,綺麗的花朵簇擁在他身後。
烏髮如緞,面若霜雪,玉骨天成,這都是此刻的謝寧在他眼中的樣子。
魏子術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夢到過謝寧,但還記得他曾經想着什麼時候在夢裏遇到他一定要打他一頓,他那麼弱連自己一個拳頭都抵擋不住。
而現在,他看着謝寧卻什麼也不想做了,他們兩人差不多有三年沒這麼近了。在皇宮裏,有的時候他是想去看看謝寧的,心裏卻總想着再等等,等他登上皇位再去看他的表情。
謝寧死訊傳來了,他心裏有兩個聲音,一個在說他不會死,一個在說他死了。
他哪個也不信。
世人總說生死有命,什麼是命?
謝寧就應該一直驕傲冷漠,誰也不看在眼裏,他也許躺着也許坐着也許站着,就是不應該被埋在土裏。
一個穿着藍色錦袍看起來十一二歲的少年走到了小亭子的另一邊,他圓圓的眼睛盯着椅子上的人,從他精緻的眉眼,淺色的唇,精緻的下頜,不明顯的喉結,藏在袖子裏的手,單薄的衣衫再到穿着木屐的腳。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忽然,他露出一個有些頑皮的笑容,轉身走到了花圃附近,伸手摺下了一朵緋色的牡丹花。
握着這枝他認為最好的花一步步他放輕腳步走到了謝寧面前,一會兒看看花,一會兒看看人,端詳着把花戴在哪裏最合適。
在這時候謝寧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雙眼,他看見了對面的少年和他手裏的花。
他伸出微涼的手把少年拉到身邊,輕聲問:“怎麼把這剛開好的花摘了?”
魏子術現在花叢中,看着年幼的自己不好意思的紅了臉,他光是這樣看着都能想到自己當時的心情,就像一鍋被燒乾的水——什麼也沒有,他是那隻紅彤彤冒着熱氣的鍋。
年幼時他是個瞎眼的傻瓜白痴,覺得謝寧溫柔,他的聲音好聽,但這都是假的。謝寧氣虛,所以很少疾言厲色,他說話緩慢輕柔,經常會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尤其是他剛睡醒的時候聲音還有點沙啞,他從前很喜歡聽……現在他有些恨。
魏子術恨自己,傻傻的,什麼也不懂。謝寧沒對自己說過謊話,他卻連真話都不懂,只要謝寧一笑他就覺得一定是好。
他那麼笨,根本用不上騙術。
謝寧的眼睛是冷的,沒有絲毫笑意,他不高興,這麼簡單他都看不出來。
“先生說過花堪折時直須折,我見這多花正配先生,就忍不住把它摘下來了。”少年覺得有點怪,他說的明明都是實話,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臉上越來越熱,就像第一次喝酒一樣。
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花瓣,一滴露水隨之落下——相配嗎?
他是日暮的腐土,苟延殘喘的活着,而這朵花,柔嫩艷麗,卻莖斷根失,再無生機。
謝寧嘴角露出了一個不明顯的笑容,花叢中的魏子術看着靠近鮮花嘴角含笑的人有些移不開視線。
拾花的少年也在看着謝寧的側臉,他的眼睛乾乾淨淨的,又像裝着一個小太陽,臉上紅撲撲,抓着花莖的手心起了一層的汗。
鬼使神差的,少年說:“我給先生簪花吧。”說完他似乎有些緊張,垂下了頭,露出了兩個紅彤彤的耳朵,少年站着要比坐着的謝寧高一些,眼角餘光卻一直往謝寧臉上飄。
“那就勞煩了”,謝寧笑着側頭看着少年。
魏子術看着小時候的自己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抖着手給謝寧戴花,謝寧就那麼戴着那朵牡丹花抬頭看站在旁邊笑得像個傻子一樣的自己。
明明很清楚這是夢裏,他站在花叢中的小徑上,覺得自己也有點熱。
壽成宮裏,魏子術皺着眉頭夢囈了一句。
謝寧飄在他頭頂,看着魏子術臉色紅撲撲的,還皺着眉頭叫自己的名字,以為他是做噩夢了不舒服。
這孩子以前沒少挨他的打,小時候罰吃雞蛋,大一點打手板打屁股加吃雞蛋,再大了就只罰吃雞蛋。也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麼事,臉色這麼奇怪,謝寧看着魏子術覺得他這神色和七八歲時候被打屁股有點像。
飄在半空,謝寧聞到了一種奇異的味道,有點像引魂香,又不太像。
引魂香給他的感覺是單純的吸引力,就像癮君子聞到酒香一樣,聞得到會有輕度的迷惑感,卻不會真的醉酒。而這種味道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卻讓他覺得舒暢愉快,好像一個癮君子真正喝到佳釀一般的享受滿足。
“謝寧……”嘴裏含着這句話,魏子術睜開了眼睛。帳幔拉着,床上一片漆黑,他卻覺得好像有雙似乎含着霜雪的眼睛看着他。
感覺到了身下的黏膩,魏子術重重的閉上眼睛,復而睜開。一把掀開明黃色的被子,魏子術脫掉褲子扔到床位,還是能感到腿根的冰冷黏膩,下面的那根漲得發疼。
他看着自己立起來的地方,狠狠地閉了閉眼睛,往後一躺拉上了被子,在這個幾乎密閉的空間裏,某種味道,縈繞在他的鼻尖,他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另一個噩夢。
噩夢與現實交錯,在這一片黑暗中,他重新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他明明已經二十幾歲了,心裏奇異的思念和身體上莫名的**又將他擊潰。
魏子術猛地坐起來,白色的中衣微微潮濕,細密的汗珠在蜜色的皮膚上,他試圖放慢劇烈的呼吸,平息自己的心情,卻絲毫不起作用。
在這幾乎密閉的空間裏,彷彿有一束目光穿過濃稠的黑暗鎖定着自己,所有狼狽不堪的樣子,都在那個人眼中暴露無遺。那個人穿着白色的衣衫,袖口、前襟、衣擺都綉着淺色的花紋,精緻的臉上掛上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又在嘲笑他是不是!
幔帳被一陣不知哪裏來的風吹動了起來,彷彿有一隻纖巧的手指在橫向撥弄,魏子術一把扯開帳幔,冷風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了地上,蒙蒙的光暈把黑暗中的東西照出了一個模糊輪廓,屏風,花瓶,椅子……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熟悉的。藉著月光魏子術看清了自己床上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脫下的褻褲被扔在床尾的位置,被子蓋在他的腿上,沒有多餘的人也沒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