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幼子
魏子笑看着謝寧臉上淡薄的笑意,只覺得冷到了骨子裏,心裏七上八下的慌亂,他問:“為什麼不能了?”
謝寧立在陰影裏面:“我喝不了茶了。”
魏子笑第一反應就是鬆了口氣,原來不是他不能回宮,而是丞相的病情有加重了。然後就開始想主意,魏子術這幾年性格什麼樣他不記得,但自小對丞相的尊敬他是有耳聞的。如果丞相肯為他說好話,那他說不定就能毫髮不損的出去,“丞相先在這坐一會,喝口清水,我這還有幾根老參,稍後讓人送到府上。”
“不必了。”謝寧的身影在黑暗中淡去,化作縷縷煙霧透窗而去。
“那怎麼行……”魏子笑臉上的笑意僵住了,房間裏空蕩蕩的,除了他哪有第二個活物?人呢?到底有沒有來過?如果有人來他為什麼沒聽見門的聲音?如果沒人來……那他是不是瘋了?
魏子笑終於把手邊的杯子砸了一下,杯子沒碎,倒是撒了自己一身水。這麼關下去不行,他要瘋了,明天必須讓人給舅舅傳個信。
圓月懸於高空,謝寧隱去身影行走,宮燈的光透過他的身體照在乾淨空曠的地上。
夜裏有風的聲音也有鳥雀的聲音,但是有些東西明明沒有聲音,卻能讓人感覺到。
謝寧與黑夜融為一體,被月光穿過,被風吹過。
他聽見了聲音,割裂了風聲,在他耳邊劃過。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同時也讓他看清了剛才攻擊自己的是什麼東西。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太監和一個穿着粉色宮裝的年輕宮女。兩個人衣裳陳舊,臉色青白,胸口沒有心跳。太監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的勒痕,宮女的指甲是黑色的。
兩個人,不,兩個鬼的眼睛沒有神采,他們死死地盯着謝寧,就像是餓到極點的野獸盯着獵物一樣。
這番觀察不過用了一瞬。
兩個鬼撲過來了,謝寧向後一躍,踩在了宮廷的屋脊上。他看着下面的兩個鬼怪,目光沉靜,謝寧覺得自己應該怕的,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有沒有加劇也不覺得呼吸困難。
死人是沒有心跳的,也沒有呼吸——
以前他不喜歡任何可能讓自己受驚的東西,也不期待意料之外的驚喜,因為他可能死於情緒激烈。
而現在,他不會因為恐懼或者驚訝再死一次了,也不會對恐懼和驚訝產生太大的反應。謝寧看着下面兩個莫名其妙的敵人,心情居然還不錯。
兩隻鬼怪化成兩道風影一起躍上了屋脊,他們伸着冒着寒光的指甲,目光鎖定謝寧,眨眼間奔襲而至。
謝寧往後一躍,宮女漆黑的指甲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小太監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側,憑着直覺,五指化刃劈向小太監的臉。
謝寧只覺得自己的手指像是劃開了脆弱的布料一般,而手指又碰到了黏膩的液體。
小鬼的臉上現出了一道從眉心貫穿到下巴的傷口,有烏黑的血液從中流出,落在腳下的瓦片上就消融了。小鬼停下動作,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痕迹就不見了,他看着謝寧緩緩咬緊了牙齒。
一邊和宮女纏鬥一邊注意着小太監的謝寧覺得這個小太監的臉變得更白了,青白中透着陳腐的紫黑色,而他現在這個呲牙的表情有點像是憤怒……
鬼怪不是無堅不摧的,意識到了這一點,宮女再次撲過來的時候謝寧不退反進。他伸出雙手,一隻手抓住宮女的肩膀一隻手抓住宮女纖細的脖頸——
一個用力,屍首分離,看着還在動的宮女身體,謝寧把手中的頭捏碎,無頭屍倒下。漆黑的污血順着手指滴落,在半空就直接化成了煙塵,手又重新變得乾乾淨淨的。
小太監又重新過來了,謝寧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卻發現他不是直奔向自己,而是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化為煙塵消融的宮女。小太監的利爪插入宮女的心口,從中掏出一個泛着青光,色澤圓潤的玉珠。
謝寧瞳孔緊縮,一步上前,搶在鬼怪將東西吞入口中之前把玉珠拿到手中——捏碎。
鬼怪死死地盯着從謝寧手中漏出來發著光的碎片,謝寧手掌伸平讓風把手中的東西吹乾凈的時候,鬼怪猛地撲上前來。
謝寧如法炮製,擰下了鬼怪的頭。
看着鬼怪的身形在黑夜中一點一點的消融,謝寧像剛才的小太監一樣將手伸入了小太監的心口,鬼怪的身體是冰冷的,將要潰敗之時身軀中的血肉筋骨彷彿都混成了一體,就像是堆積在一起的泥沙。
謝寧從中掏出了一個泛着青光的珠子,涼涼的,上面彷彿含了一層靈氣,沾在上面烏黑的血液正一點一點的落在他手上,然後消融。
它吸引着他,彷彿有個聲音在腦海中引誘——吃了它吃了它……
手上黑紅色臟污的血跡一點一點落在地上,或者是消融在黑暗裏,很快就不見了,看不見的還有鬼的身軀,像是陽光下的冰塊一樣融化在黑夜裏面。
月光皎皎,手中的玉珠似乎愈發吸引人了,謝寧攥緊了拳頭,泛着淺青色光芒的玉屑從他手中飄落,像雪花一樣散在風中。
謝寧落在地上,皇宮中孤魂野鬼不少,小宮女小太監小嬪妃死的不計其數。他不知道剛才的兩個野鬼為什麼攻擊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太監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從宮女心口掏出玉珠,而是在她頭被摘下肢體將要消失的時候。
從他死之後,經歷的事情中有許多可疑之處,是什麼力量把他帶到了皇宮?為什麼白天只有他一個鬼能自由活動?為什麼這兩隻鬼要抓住他?
沒錯,是抓住,他注意到了,剛才的兩隻鬼並沒有對他下殺手,這也是他能輕鬆解決他們的原因之一。畢竟他不清楚什麼傷害對鬼怪是致命的,但是這兩個明顯已經成為鬼魂有一段時間了應該知道,二對一想弄死他應該不難。
與之相比,莫名其妙的玉珠似乎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了。
引魂香能吸引他,這個玉珠也能吸引他,這兩樣東西他只要看到了就覺得心癢難耐。
但是,謝寧感到了吸引力,卻拒絕了。
從很久以前就學會了忍耐,小時候他想和同齡的孩子一起讀書,因為身體不好父親不放心他,在六歲之前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相府;長大了一點,他有一段時間很想嘗嘗酒是什麼味道,因為大夫說他這病忌酒也就沒有喝過酒;最難以忍耐的就是皇位,年輕氣盛的時候他覺得這天下應該姓謝,可謝府人丁衰微,就算是自己能位登九五也不過是讓這天下暫時改姓罷了……
當他明白自己不該得到什麼東西的時候,就學會了剋制和忍耐。
在黑夜裏,謝寧警惕着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宮殿,黑夜中的皇宮沒有妖鬼橫行的景象,也沒有出現想像中的鬼怪之間互相獵食。相反的,夜裏的皇宮空蕩蕩的,有細碎的人聲,卻幾乎沒有什麼鬼怪妖魅。
說是幾乎,因為他現在就遇到了一個。
一個宮殿的橫樑上面坐着一個穿着桃粉色宮裝的年輕女子,二十幾歲的年紀,身上沒有傷痕,除了臉色蒼白一些看上去幾乎和活着的人一樣。
她看到謝寧的時候歌聲戛然而止,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帳幔後面正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嬰兒。
謝寧也順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是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一根手指放在嘴裏,眼睛看着宮裝女子,咿咿呀呀的笑着。
“榮貴人。”
到了晚年,老皇帝得了一個兒子,生母由一個普通的宮女被封為貴人。只可惜沒過多久榮貴人便因為產後身體虛弱去世了,孩子被一直無子的德妃養在膝下。這孩子生的不知巧還是不巧,老皇帝身體日漸衰落,對這個證明自己老當益壯的幼子頗多喜愛,而他的生母卻早早離世,養母地位頗高。現在他是先皇留下的幼子,不管是他哪個哥哥登基都會善待他,連帶他那個無子的養母也能留在宮中當個太妃。
榮貴人臉上的警惕之色愈發嚴重,忽然雙膝一彎跪了下來,“公子,求求您放過這孩子吧,求求您了。”她一邊說一邊重重的叩首,幾乎是恨不得磕得頭破血流激起對方几分惻隱之心,可惜她不管怎麼磕額頭都是一片光潔,她面前的人也從不會為婦孺的眼淚生出憐惜之情。
謝寧還是看着那個孩子,年小柔嫩,討人喜歡……是個面相玲瓏的幼兒。
等等,他這麼一看似乎又看出了點別的東西,小孩子的皮囊下面似乎有一個影子在來回晃,隨着那孩子的動作來回移動……這是那孩子的魂魄。
“幼子神魂不穩,你為何不佔據這具皮囊,托此重生?”謝寧試探着問道。
“妾是這孩子的母親,留在皇宮中只為看着孩子平安長大,求求公子放過這孩子一命吧!稚子無辜,您若是搶了他的輪迴路這孩子就只能當一輩子的孤魂野鬼了,若不小心做了惡,來世福緣有損,也不知能不能再投生為人。”女子聲音哀婉,字字泣血,而鬼魂是沒有淚的,謝寧只能看到她眼中令人動容的哀傷。
謝寧走到孩子的搖籃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臉,小孩子充滿靈氣的眼睛看着他,伸手要碰他的手卻從中穿了過去。
榮貴人看着謝寧的動作神色愈發驚慌,想要過去保住孩子,卻在靠近孩子的時候像是撞到了什麼透明的屏障上面硬生生的止住腳步。她哀求道:“公子也同是皇室子孫,與這孩子血脈相連,求求您高抬貴手放過這孩子吧。”她的眼睛裏面瀰漫上一層血色,視線緊緊盯着謝寧,彷彿只要他一旦有什麼異動就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攔他。
“我不會要他的軀殼。”謝寧剛才試了一下,他不能把靈魂裝在這孩子的身體裏。
聽到這句話榮貴人緊繃多時的身體突然就放鬆下來了,眼睛中瀰漫的血色如潮水一般退回到了瞳孔中央,最終縮成了一顆肉眼難辨的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