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鬼靈
謝寧看着地上追着尾巴蹦蹦噠噠的小狗,小狗的毛是薑黃色的,耳朵歡快的抖來抖去,短短的尾巴來回擺動。這隻小狗追夠了尾巴,又去撲屋子裏明黃色的帳幔,卻從中穿了過去。它似乎想不明白,就又看了幾眼,然後又一連撲了十幾次,沒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滾來滾去的毛球。
剛才他正在看畫,一個薑黃色的影子就突然從畫中撲了出來,側身一躲,東西落在地上,才看清楚原來是一條小狗。
春日圖中一個老人靠坐在一棵大槐樹下的椅子上捧着書看,剛在這隻小狗就繞在老人的身邊,現在小狗的位置是空白的,謝寧定定的看着這幅畫上每一個活物。
既然小狗能跑出來,是不是別的東西也能跑出來,那這上面的人是不是都能出來?謝寧看着畫像上的人物,踏青的少年男女,挎着菜籃子的小婦人,揮動着斧頭的屠戶,扛着扁擔的貨郎,逗弄着孫子的老人……
這樣一幅畫與其叫游春圖,還不如叫招鬼圖!
謝寧伸出手,他想看看這畫中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群孤魂野鬼,就算是其中真的有鬼。
“謝相爺請慢,輕慢!”
一個老者的聲音傳了過來,謝寧不動聲色的警惕起來,一眼就看到了畫中剛才還在拿着書冊的老人站起來在對他作揖,他的嘴唇還在隨着說話一開一合。
小黃狗聽見老人的聲音放下正在撓耳朵的後腿,“嗚嗚嗚——”一邊叫着一邊跑過去,直接越過謝寧竄到了畫裏,馬上就化成了一個墨汁狗,前後左右的繞着老人轉圈。
從畫中還能傳來小狗歡快的叫聲,“嗚嗚嗚——”,“汪汪——”
“老丈不如出來敘話。”
謝寧這句話落下,畫中的老人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他看着繞着自己跑來跑去的蠢狗乾笑着回答:“也好也好。”
裝神弄鬼的事情隨處可見,別人和他裝,謝寧不意外也沒意見,他只是單純不習慣有人比他高罷了。
老者從水墨畫中走出來,墨跡隨着老人的動作從畫中脫離,人落在地上畫中那個位置變成了一片空白,槐樹下的椅子還在那裏,書被放在了椅子上,小白狗跟在老人身後扯着衣擺嬉鬧。
老人穿着一身青灰色長衫,頭髮花白,白色的鬍子長至胸口,眼神清亮慈和,看着就像是一個可靠的長輩。
然而,既是畫中人,不過就是幾筆丹青勾勒出來的皮囊罷了。
“謝相爺……”
謝寧打斷老人的話,“老丈不要叫我相爺了,人間功名利祿已經與我無關。”
“老朽是這畫中的鬼靈,生來便有了靈智。公子也不必叫我老丈了,我從出現到現在也不過才幾十年,可惜從出生就這個皮囊腐朽的模樣。”老人說完還嘆了口氣,看看自己手上的皺紋。
謝寧不接這個茬,直接問道:“這話中的其他人呢?也能夠化形而出。”
老人搖頭,遺憾道:“這畫中的其他東西都沒有神智,也不能主動出來,就算是強拉出來也沒有神智,如同死物一般。”
謝寧看着還在扯老人長衫下擺的小黃狗,“這狗是怎麼回事兒?”人能是畫中生出來的鬼靈,那狗呢?
老人嘆了口氣,語氣略帶惋惜:“這幅畫是一個書生在遊學途中作的,可他在路上遇到了強盜,被謀財害命。當日,書生的精血濺落在了畫中這隻小狗的身上,從此它便能像一隻真正的小狗魂魄一樣嬉鬧。”老人又嘆了口氣,看着這隻小黃狗說:“然終究沒有三魂七魄,它入不了輪迴,若有一天死了就再也不存在了。”
謝寧:“一團墨漬能這樣活潑也是世間少有。”有多少人對着一份生機求而不得,這個小畜生憑白得了一份生機有什麼不滿足的!
“公子說的對,是老朽貪心了,戲耍玩鬧也算是它的造化,是個有福氣的,將來也許能夠得到什麼機緣輪迴轉世也說不定。”
老人彎腰把小狗抱到懷裏,對謝寧說:“書生死了之後,我隨着這幅畫到了當鋪裏面,輾轉到過許多地方,有錢人家的庫房,書房,最後來的就是皇宮。”,老人看着謝寧幾乎沒有波動的表情繼續說:“從出生起我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皇上在這裏說過的話見過的人我都記得,這個宮殿裏所有的藏品我都知道。”
謝寧:“哦。”
緊盯着謝寧表情的老人嘆息,哦是什麼意思?他剛才還東翻西找的呢,現在自己都這麼說了,你倒是問啊!
謝寧當然不會問,對方一副把誘餌亮出來的樣子,不就是想讓魚兒上鉤嗎?他才不會做那條魚。如果他沒有猜錯自己這裏應該有對方想要的東西,而且,老人從畫中走出來的時候,根本就是對他心懷畏懼。
這可就有意思了,怕他什麼呢?
變成鬼之後,他沒看過鬼差,也沒見過什麼黃泉路。謝寧不知道自己在陽間滯留到什麼時候,總之現在,他絕對耗得起。
外面天色都暗了,謝寧不是準備留在這座宮殿過夜,他更喜歡暖呼呼的魏子術,晚上正好去看看他的病有沒有好。
謝寧轉身,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老人看着謝寧的背影很是不舍,這麼長時間才有一個鬼怪撞到這裏,錯過了這一個,還不知道下一個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等,等等。”老人皺着臉,像一個乾巴的老橘子。
謝寧在門口轉身,天已經黑了下來,鬼物的視線與人是不同的,老人眼中的謝寧發著光。青年穿着光袖長袍,披散着頭髮,精緻的面孔竟然被模糊出了一種朦朧的美麗,像一個傳說中的仙女。
“我沒有名字,當年作畫的書生姓葉,公子叫我葉老頭就好。”他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收起了剛才的裝模作樣,聲音平靜中帶着一種歲月磨礪出來的獨特韻味,“這世間鬼怪天生便能在沒有陽光的地方潛行,還有一些修為高深的厲鬼能夠在白日裏行走,在這裏藏着一樣東西能讓鬼怪在白日化形行走。”
老皇帝不會收藏這樣東西,他求了幾十年的長生,在宮裏驅邪,多半帶了一點順手而為的意思。謝寧又想起了那個前面放着引魂香的牌位,這位自負深情的帝王,為了謝玉蘭確實做過一些荒唐事。不過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東西未必是給已故的淑妃娘娘準備的。
謝寧走到了陰影裏面,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發涼:“先皇怎麼會收藏這種東西?”
“有人對先皇說,死而不滅,在日夜中如同活人一樣行走,也近於仙佛了。先皇聽了之後,覺得有道理,沒過多久就讓人尋來了這樣東西。”葉老頭自己說著都覺得有些荒謬,誰能知道一國之君人間享樂不夠,竟然覺得當個鬼也不錯。
他走到皇上的座椅旁邊,棕色的木椅上面有一個明黃色底色紫色花紋的坐墊,這樣放在牆角的位置很容易讓人忽略。老皇帝愛享受,不是那種身上戴着最貴重的珍寶,穿着最難製作的精貴衣衫,每天都穿珠玉點綴的鞋子那種顯示奢侈的享受。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他只要自己看着最順眼的,最合適最舒服的。親近的人都知道,先皇從來不喜歡綢子的中衣,穿了二十幾年的是最好的細棉布。
葉老頭擰下了左邊扶手前面的一塊,裏面有一小塊兒是空的,專門用來存放這個小東西,他看着扶手中間挖空的地方放置的那個銀白色的,半圓形的玉,把東西送到了謝寧眼前。
謝寧看着老人手裏的玉,這個東西對他來說有點用,他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能讓他心情好點。大多數鬼怪智能在黑夜是陰暗處行動,他能在白天行走,是應該慶幸的。然而,這一半被陽光吞噬的自由是不能被他接觸的,就像農人家裏養牲畜,牛被放在一邊,羊就放在另一邊,中間有個圍欄。
討厭被限制,活着的時候他被限制在了這個方寸之地,別人以為他有隻手遮天的權勢,應該是滿足的。可是他不滿足,死亡之後,這種**就更變本加厲了。
同時他也更擅長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