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暮色漸濃,忠義伯府各處都上了燭火,只西北角一處院落仍舊黑着,伯府二姑娘謝安寧一手支撐着下巴坐在桌邊,目光一動不動的盯着某處。
午後,祖母院裏傳了話來,已經為她定下了一門親事,半個月後出嫁,對方是吏部員外郎杜家的嫡子,她嫁過去便是嫡妻,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傳話的劉嬤嬤是這麼說的。
安寧輕笑一聲沒有說話,她是堂堂伯府嫡女,婚配吏部員外郎——從六品官家的嫡子,這樣的親事也是求來的?
送走了嬤嬤她便一直坐在這裏。祖母不喜歡自己,她是知道的,這麼些年,該她盡的孝道她一分沒少,偏就換不來祖母的疼愛,就連這親事也是祖母親自定下的,她能說什麼呢?
在祖母心裏,那個庶出的姐姐才是她的心頭愛,她一個自幼喪母的嫡女,縱使再如何費力討好也是不及的。
“小姐,天色不早了,現在可要用晚飯了?”大丫環綠菊點了油燈進來放在桌上。
安寧這才回過神來,看看天色已然黑透了,才驚覺已經枯坐了一下午,她點頭,綠菊應了聲走出去。
火光微動,映照在安寧臉上,讓她有了一絲溫暖,也罷,嫁便嫁吧,反正這個家也不想待下去了。
不一會兒,綠菊便端了飯菜進來,“小姐,已經熱過好幾遍了,不如剛做出來的好吃,您將就着吃些。”小姐坐了一下午不讓任何人打撓,若不是時間太晚了,她也不會進來,配了那樣的人家,真正的是委曲小姐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似是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吧。”安寧小口的吃着,雖是不受重視的嫡女,可伯府的家教甚嚴,儘管心裏似有塊大石堵着,她的吃相依然很完美。
“沒……沒什麼。”
綠菊跟在她身邊好些年了,她怎會不了解,綠菊這樣定是有事了。安寧放下碗筷,看着她,明亮的眼眸執着堅定,綠菊在這樣的眼神里慢慢低下頭,片刻后又重新抬起,似下定了決心,“小姐,她們說,她們說杜家的公子就是那個自小被打發到寺里修行的,前兩日才被家裏接回來,清心寡欲的,與真正的和尚沒……沒什麼兩樣。”
綠菊一口氣說完,眼淚就不覺的掉了下來,“小姐,她們這是將您往火坑裏送啊。”
安寧怔了怔,才牽了牽嘴角,端起碗筷來繼續吃着,“無妨,祖母既然應了,對方便是公公我也得嫁。”
綠菊忍不住跪下來握住安寧的手,想說些安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感受到她的善意,安寧又笑了笑,她院裏的丫頭婆子本就不多,這些年多虧了綠菊,“明日問問李嬤嬤有哪些需要準備的,可不能鬧了笑話。”李嬤嬤是她母親的陪嫁丫環,母親去后就留下來照顧着她。
綠菊點頭,將眼淚擦乾,小姐這樣艱難,她可不能再給她添堵了。
一頓飯很快也就吃完了,這一夜,安寧躺在床上許久未能睡着。
從前與繼母一同出去赴宴時曾聽說過杜家,杜家老太太共生了兩個兒子,長房杜元慎任戶部尚書,是個明白人,內宅安祥;二房杜元嘉,就是她要嫁過去的那房,任吏部員外郎,儘管有長房相幫扶着,年過四十了,依然只混到了從六品的官,如此也便罷了,偏偏這個杜元嘉還是個寵妾滅妻的,她要嫁的便是他的嫡子——杜修竹。
杜修竹自幼被送到寺里修行,說是為了家宅祈福,可明眼人都知道,是那姨娘使的詭計。本來也沒打算將他接回來,說來也巧,一個多月前,正是新年的時候,庶長子杜清竹外出遊玩,不知怎麼給傷着了,雖是性命無憂,卻不能盡人事了,他成親兩年有餘,妻子陸氏並無所出,為了這一房的香火考慮,杜家才決定將杜修竹接回來。
他已經二十了,甫一回來,杜家便急着給他張羅親事,沒多久,這親事就落在了謝安寧頭上。
初春的夜很是清冷,安寧縮在被窩裏,將這些聽到的消息一一整理出來,越發覺得身上寒顫顫的。
若是母親還在多好!
×××
第二日一早,安寧早早的就醒了,喚了李嬤嬤過來,問了她哪些是要她親手備下的東西后,才去給謝老太太請安。
待走到松鶴院的正堂時,遠遠的便看見謝安敏伏在謝老太太膝上,眼裏帶着笑意不知說著什麼,謝老太太聽了立即爽朗大笑起來。
見謝老太太笑了,下首的繼母朱氏也跟着笑,場面說不出的溫馨,安寧心中一動,踏腳走了進來。
見她進來,謝老太太立即斂了大半笑容,朱氏仍微笑着看過來,“安寧來了,快些坐下。”
老太太不喜歡她是放在明面上的,府里人個個都看得出來,年僅十一歲的四妹謝安敏早已過了會察顏觀色的年紀,她一向親近老太太,老太太不喜歡的,她也一樣討厭。此刻,謝安敏正側頭着她,眼神里絲毫不掩飾她的鄙夷,安寧掃了一眼,就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應了繼母的話,安寧依次給謝老太太和朱氏問了安,才同往常一樣尋了個末端的座位坐下。
目光掃過堂上,三妹謝安心挨着朱氏坐着,低頭喝着茶,如同往常一樣,只當自己不存在,庶長姐謝安如還未到,她一向不是最早的嗎,今日如何遲了?
正想着,門外有人影浮動,謝安如踱着蓮花步款款而來,她本就生得極美,紅唇晧齒,膚白勝雪,今日穿着件紅衣,更襯得整個人明艷動人。
“祖母,安如來晚了,您可得罰我。”謝安如人還未踏進來,聲音就先飄了進來,甜甜的、軟軟的。
謝老太太這才又露出笑顏,笑着朝她招手,“快到祖母這裏來。”老太太偏愛這個庶長女,就連繼母所生的兩個嫡女也沒法相比。
謝安如笑出了聲,先朝朱氏行了禮,才走過去半跪坐着給謝老太太捶腿,謝老太太哪能讓她做這些事,忙將她拉起來坐在自己身邊,又看了好一會兒,滿意的點了點頭,“真是愈發討人喜歡了。”才讓謝安如坐了回去,也順勢讓謝安敏坐到了朱氏身邊。
甫一坐下,謝安如的目光就落到了安寧身上,“還沒恭喜二妹配得佳婿。”說著,她拿帕子掩了掩唇角,似在掩飾她的笑意,配了那樣的人家多半也是守一輩子活寡,她怎能不笑?
綠菊站在安寧身後,恨恨的看了眼謝安如,明明小姐才是嫡出,她憑什麼這麼說,仗着老太太喜歡也不能這樣明裡暗裏譏諷。
正要替安寧辯解幾句,就見安寧將帕子送過來,示意她不要急燥,然後笑了笑,語調聽不出任何情緒,“多謝長姐。”
謝安敏也看過來,“二姐,以後得多生幾個小外甥,妹妹我最喜歡陪小孩子玩了。”
安寧一聽“撲哧”笑了,“四妹也不害臊,怎能把生孩子這種事掛在嘴邊。”說著,她看了眼朱氏。
朱氏卻並未看她,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旁謝安心仍自顧自的喝着茶,不參與也不阻止。
安寧這一笑,綠菊的心都糾在了一起,四小姐真是心狠,明知道小姐哪裏最痛,她就往哪裏戳。她心疼小姐,可她要是冒然出聲,只怕小姐苦心遮掩心思的努力就白費了。
謝老太太的目光這才終於落在安寧身上,“安寧,你可怪祖母?”
安寧正低頭喝着茶,聽了這話,她放下茶盞,抬頭看過去,聲音清淡又不失恭敬,“安寧不敢。”
謝老太太頜首,雖然極不喜歡她那清淡的模樣還是解釋了,“杜家的公子自幼在寺里長大,性情純良敦厚,你這孩子性子又是個清淡的,總得配着這樣性情的公子才不至被欺了。”
純良敦厚,呵,哪個和尚不是純良敦厚的?
早就想將她扔出去,偏還要說出這些騙人的鬼話來,真當她是三歲的孩童嗎?安寧雖然不說,心裏卻清楚得很,既然這麼好,怎麼不讓你的寶貝大孫女嫁過去?
雖然早已知道自己不得老太太喜歡,可臨到這事,她還這樣說,安寧的心裏真真的涼透了。
饒是心裏再如何難受,她還得恭敬的回話:“多謝祖母為安寧考慮周詳。”小心翼翼活了十四年,倒不必為了這最後的半個月撕破了臉。
長姐未嫁,倒讓她先嫁了,如此不顧及臉面的事忠義伯府也做得出,只怕現在京中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話吧,她這樣嫁過去,可會有好日子過?況且還是那樣的人家,老太太當真是為她考慮了!
老太太看着安寧的臉色並未因自己的話有所動容,還是那一成不變的清淡模樣,不知這個孫女是真的單純還是心思深沉得可怕,她嘆了口氣不再多想,左不過很快就嫁出去了,再也不用看到這張臉了。
看到這張臉她就想起她早逝的夫君,若不是因為這張臉,她的夫君怎會早早的就去了,克害家人的東西還是儘早扔出去的好。
儘管這樣想着,她還是慈愛的看着謝安寧,如同看着其他幾個孫女一樣,只是這慈愛並未到達眼底,“婚期是忽忙了些,杜家人比較着急,若是錯過了這個吉日,下個吉日還得等上四個月,所以也只能如此了,只委曲了你這孩子,”她頓了頓,“婚事緊迫,你定也有許多事要忙,明日起便不必來請安了吧。”
安寧斂了目光,更顯得低眉順眼,“多謝祖母體恤。”
朱氏看在眼裏,情緒並未有所波動,只不痛不癢的說了句:“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只因沒了生母,又不得老太太喜歡,配了那樣的人家,也是可惜了。
眾人又說一些話,才從謝老太太屋裏出來。
謝安如三兩步趕上來,親呢的牽着安寧的手,笑着說:“二妹,姐姐去你屋裏坐坐。”雖是徵求意見,語氣去不容安寧拒絕。
安寧點頭,一年也不見得她來自己屋裏幾回,今日怎的就要來坐了?難道還沒笑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