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與虎謀皮

3.與虎謀皮

那疊材料很薄,全彩印裝訂成冊,油墨還沒散開,一不小心就沾滿手。

張任一邊看,一邊聽父親在耳邊苦口婆心:“這種人我見多了,讀書厲害,可能還有點小聰明,但做事情完全不行,不能指望。”

照片上,周唯怡抱臂直視着鏡頭,顯得冷漠而孤傲,和一旁的激揚文字形成鮮明對比。

見兒子沒有反駁,張永安越發來勁:“IPO嘛,上市圈錢而已,真以為這些投資經理有什麼本事?哼,也不看看神州大地,誰主沉浮!”

“你主沉浮,你是撐船的,什麼時候上岸,別人說了都不算。”

一記爆栗扣在張任頭上,用了十足力道,疼得他齜牙咧嘴,忍不住憤然反抗:“你本來就是個撐船的嘛!”

張永安作為農民企業家,最討厭被翻舊賬:“多少年前的事了!”

眼看父親張牙舞爪,隨時準備發作,張任只好把多餘的話咽進喉嚨里,繼續翻看手中的那疊材料。

張永安忍不住罵罵咧咧道:“幾頁紙的東西,翻來翻去看個屁!”

“是你讓我看的……”張任揉着腦門,滿腹委屈。

當爹的雙目圓瞪:“我讓你看這麼久了嗎?!”

張任舉手投降:“沒看完,但也沒多大的事兒。”

“什麼叫‘沒多大的事兒’?以下犯上,這叫‘謀逆’!古時候是要殺頭的!”

張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清宮戲看多了吧?網上互噴而已,普通人去菜場買菜還會吵架呢,哪有那麼嚴重。”

張永安不服氣:“作為項目經理,不僅不幫忙股票上市,還公開質疑公司的財務狀況,這就是人品問題!”

“興許她說的是實話呢?”

張永安深深呼吸,擠出最後一點耐心:“你這個姓周的秘書,業務水平可能有一點,但絕對不堪重用。我是不想讓你被人當槍使!”

“我憑什麼被人當槍使?”張任好奇。

“她的名聲已經壞了,只有你這種稀泥扶不上牆的,沒有半點業內資源,得不到內&幕消息,才會被一些學歷、證書蒙蔽——稍微正經點的投資人都不會要她!”

張任抗議:“我哪裏不正經了?”

“一天到晚跟小姑娘勾勾搭搭,還敢說自己正經?!”

“什麼‘勾勾搭搭’?我又不是玩弄感情。”

“那就是任人玩弄,也不對。”

張任好氣又好笑:“年輕人郎情妾意、你情我願,根本不存在誰玩弄誰的問題。”

張永安冷哼一聲:“沒有這億萬身家,看看誰還跟你有情有義?”

某些親人,比仇人還可怕,只因站得太近,掌握着彼此的全部弱點;某些傷口,即便不再流血,也依然是一道疤,絕對不可以觸碰。

這句話剛出口,張永安就後悔了,卻是想收回也來不及,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他看著兒子走近自己,雙手俯撐、整個人壓在辦公桌上,面色冷硬至極,一字一頓道:“我,跟你,不一樣。”

說完,張任一把扯起外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董事長辦公室。

黑色的瑪莎拉蒂就像一團鎏金,造型簡潔、線條流暢,雙渦輪引擎製造澎湃動力,全速前進時會發出令人愉悅的轟鳴。

然而,此刻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卻只剩下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路面,同時將油門踩到最底。

每次和父親不歡而散,張任都會急於離開瑞信廠區——儘管這裏綠樹成蔭,卻彷彿沒有空氣可供呼吸;無論廠房間距多麼寬闊,依然讓人感覺無比壓抑。

保安們都認識他的車,不可能上前阻攔,員工們聽到發動機的聲音,也會遠遠躲開。

廠區大門已經近在咫尺,張任果斷轉向、踩剎車,以標準的甩尾姿勢向左漂移,卻見眼前出現一抹黑影,直接奔車輪下方而去。

輪胎擠壓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安全帶勒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車廂內的一切坍塌陷落,就連時間也凝結成冰。

在座位上呆愣了半分鐘,張任才有勇氣打開車門。

是一隻野鴿子,顯然也被嚇壞了,堪堪縮進擋泥板前方的陰影里。幾次站立又幾次倒地,卻始終頑強扑打着翅膀,努力地試圖飛起來。

他雙手捧起那精靈,口中模仿着窸窣的哨音,小心翼翼地指理順羽毛,隨即將之拋向天際。

鳥兒的翅膀舒展開來,順勢乘風直起,很快消失在密密麻麻的廠房之間。只有一抹黑影彷彿還留在視野里,就像無名的回憶與現實擦肩而過,可見不可及。

張任重新坐進車廂,打火、掛擋、踩油門,卻不再是以那樣瘋狂的速度前進。

他緩慢繞過崗亭,點頭向門衛致意,待欄杆放下來之後,方才融入馬路上的滾滾車流。

紅燈亮的時候,張任往辦公室里打了個電話,剛響三聲便被人接起。

“張總,你好。”

女人的聲音十分平靜,既不失禮又不過分熱情。

張任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是我?”

“來電顯示。”

“哦,”他抓抓後腦勺,言歸正傳道,“在辦公室等着,先別下班。”

周唯怡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確認不需要做準備之後,只說了一聲“再見”,便禮貌地靜待他這邊先掛機。

張任按下終止通話的按鈕,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發現四肢正在恢復知覺,整個人也再次充滿力量。

重回市中心的瑞信大廈,正是下班高峰期。

他逆着人流衝進電梯,第一次發現樓內竟有這麼多的上班族,密密麻麻、摩肩接踵,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回到自家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一切依舊井然有序,上至高管、下至員工,各人都留在自己的位置上。

張任抓住前台發問:“你們怎麼都還沒下班?”

小姑娘面紅耳赤,咬着唇說:“Miss周說您要回來,怕是有什麼事情,特意囑咐大家多留一會兒。”

“沒事沒事,”張任揮揮手,大步經過走廊,朗聲宣佈道,“正常下班,沒事了哈。”

格子間裏的人們面面相覷,直到看清是總裁親自發話,方才一個接一個地動起身來。

周唯怡依舊是那副幹練打扮,早已候在他的辦公室門外,手裏還抱着筆記本,態度畢恭畢敬:“張總。”

張任很受用地點點頭:“讓他們下班吧,你跟我進來。”

落地窗外已有華燈初上,城市夜景漸次亮起,星星點點的光綴飾在暗紫色的天幕中,顯得既遼闊又壯麗,為人平添幾分寬廣胸襟。

“說說看,你是怎麼離職的?”回到辦公桌前,張任一邊開電腦,一邊頭也不抬地發問。

拿着筆和紙,周唯怡有些驚訝:“不好意思,張總,您是說……?”

“我問你怎麼從華辰資本離職的——原因我已經知道了,現在問的是具體過程。”

他的電腦是最新配置,剛一開機就已經有了反應,在瀏覽器里輸入微博地址,瞬間就刷出了頁面。

見此情形,周唯怡也有了心理準備,坦然道:“我當時是一個項目的負責人,那家公司的上市條件不成熟,卻要求強行推進……”

張任點開關鍵字搜索:“是DCG公司嗎?”

周唯怡點點頭。

在DCG的官博上,至今還掛着一首打油詩:“創業篳路藍縷,買辦漁翁得利;當初估值10億,如今全是泡影。投行只會演戲,好人蒙在鼓裏;振興民族經濟,你我一路同行。”

搖頭晃腦地將整首詩念完,張任強忍住笑意:“寫得很好嘛,每句話都押韻。”

周唯怡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賣情懷糊弄散戶可以理解,做假賬欺騙投資人就過分了。”

“所以你才斷人財路?”

她的語氣很無奈:“我要接受盡職調查,報表上就能看出的問題,不能不說。”

張任將手交疊着靠在腦後:“反正我看不出什麼問題,你直接跳到結果吧!”

“我申請迴避,華辰資本不同意,說是跟對方簽訂了保密協議,項目經理突然離職,會影響到市場的投資信心。”

“原來是被自己人暗算的,難怪你說什麼‘理念分歧’。”

周唯怡沒有否認,自顧自地繼續:“不能說實話,又不讓人自行求去,只好給他們一個理由開了我。”

張任恍然大悟:“然後你就在網上公開把DCG公司給懟了?”

那場微博大戰曾引發市場的強烈關注,就連張任也有些模糊印象,因為對雙方都不熟悉,所以只是當成一場熱鬧,看過便罷。

“我以個人名義提出質疑,並沒有違反保密協議。”

張任挑眉:“DCG最終還是上市成功了。”

“政府扶持產業,又有華辰資本作出的背書,過段時間再低價私有化,空手套白狼的把戲。”

他輕輕吹了聲口哨,幸災樂禍道:“可惜你自己的職業生涯也毀了。”

周唯怡微微一笑:“與鋃鐺入獄相比,我覺得沒什麼可惜的。”

事發后,華辰資本公開闢謠,強調旗下沒有名叫“周唯怡”的員工,與DCG的合作也將一如既往。

原本熱鬧的討論被強行終止,輿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平息,就連涉事ID也很快被註銷,僅僅成為人們口中的一個傳說。

只剩那些熱心網友的截圖、備份,孤零零地存在於網絡空間裏,證明曾經發生的事情。

周唯怡不再出聲,而是看着張任將手抄進褲兜里,勾着身子站起來。他在落地窗前緩緩踱步,動作舒展而優雅,像只伺機而動的貓科動物,由內而外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想不想報仇?要不要做空套利?DCG的現金流這麼差,經不住股價的大幅波動,最後只能主動申請退市。”

再回首,男人眼中閃爍嗜血的光芒,與身後的夜幕交相輝映,展現出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周唯怡猛然抬頭,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股市有風險,入市需謹慎。”壓低聲音,他的笑容里不帶一絲溫度,“既然隨隨便便地衝進來了,就別怪大魚吃小魚。”

惡魔悄悄展開巨大雙翼,徹底終結了光明。

那無法逃避的永恆陷阱,正引誘着貪婪的獵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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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土豪交朋友的正確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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