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希望
從那晚開始,發伯將近一個月沒能好好睡覺。兩個孩子白天晚上都要換藥擦藥,不時因為疼痛哭鬧不肯入睡。瑤媽聽不得這樣的哭聲,總會在半夜裏起來大罵一通。
奶奶每到這時總不忘提醒發伯說:“看在孩子份兒上,忍得起就忍,免得到時候收拾不了!”
發伯忙了一個月,苦了一個月,疼了一個月,氣了一個月。
馮雨瑤的燙傷先好起來,除了手指關節留下了白色灼痕之外,雙手基本上恢復了原來的皮膚顏色,沒有殘疾也沒有變形。她是不幸的,卻也是幸運的。不管誰遇到,都會對發伯說:“還好不是在臉上,要不然就完了……”
馮雨沐在床上躺了四十幾天才勉強下地行走,剛開始一瘸一拐,等到月底的時候就完全康復了,身上各處淤傷漸漸消失。
發伯精心照料一雙兒女的日常起居,奶奶負責家務,瑤媽有時也會伸手幫忙做點小事。幸好地里趕季的農活都已做完,要不然非讓發伯焦頭爛額。雖然耽誤了許多事,但發伯看著兒女漸漸好起來,總算是鬆了口氣。
這段時間發伯熬白了許多頭髮,臉上的皺紋無情向兩端延伸。
雨沐和雨瑤的身體是好了,但兄妹倆看媽媽的眼神卻有些異樣。不論是玩耍還是吃飯,只要瑤媽出現,兄妹倆都會停下來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會突然間發火打人。馮雨瑤還不是太懂,只是媽媽平日裏難看的臉色很嚇人。
瑤媽對這樣的變化不以為然,依然會不時罵發伯幾聲說:“你教兩個小的也擺臉色給我看是吧?見到我就像見到鬼一樣。”
關於這件事,發伯再也不理會瑤媽。
土豆已經到了收穫的季節,發伯不再指望瑤媽。他將兩個孩子託付給奶奶說:“您這段時間在家裏幫忙帶雨沐和雨瑤,我下地去收土豆,不然爛掉就可惜了。”
奶奶毫不猶豫地答應,在她心裏瑤媽同樣指望不上。
發伯在地里辛苦勞作,頂着烈日在玉米行間將土豆刨出來,然後去掉泥巴撿進筐里駝回家。一筐土豆將近一百五六十斤,發伯每天能挖三四筐,按這樣下去一個星期可以挖完。他起早貪黑勞作,要趕在開學之前。有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需要他去安排,那便是這個秋季開學時把馮雨沐送去上學。
已經學會跑動馮雨瑤,總想背着奶奶到會珈和樂西家玩。剛開始奶奶怕兩家的狗會咬到她,後來發現狗狗們似乎和她很熟。每當馮雨瑤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宋家附近的時候,狗狗們搖頭晃腦在她身邊蹭來蹭去,雨瑤大膽伸手去撫摸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狗,咯咯地笑起來。
原本想去找宋會珈和樂西,卻在半路和迎上來的狗狗們玩起來。她和它們說話,指揮它們坐到身邊一起躲進陰涼。
宋會珈和樂西只要看到她,便會跑過來玩兒。樂西已經兩歲多,是三個人里最大的;會珈稍小點,可以算做剛滿兩歲;雨瑤在三個人裏面是最小的,兩歲離她還有四五個月。年齡上這點兒差距不影響他們玩耍。
玩不到一塊兒的就是馮雨沐,他大了太多,已經不再撒尿和泥做娃娃玩的年齡。
每年的農曆七月上旬,大花山裡稱之為月半節。從初一到十五,嫁出去的女兒們要回娘家,為逝去的親人上香。
七月十三,大姑姑帶着董蔓上山來了。
董蔓已經上小學三年級,個子高過馮雨沐很多。大姑將她打理得很精神,頭髮留到齊耳的長度,額前的頭髮被兩隻髮夾一邊一個固定着,稍有長過耳背的頭髮也緊緊地在耳後攏到一起。她的臉很光滑很白凈,眼睛像極了大姑,不大但很有神。
董蔓的嘴很甜,說話聲音也好聽。見舅舅叫兩聲,見舅媽叫兩聲,見姥姥也叫兩聲,大人們很是喜歡這個丫頭。她的到來,讓本是孩子王的馮雨沐一下降級成了表姐的跟班兒。
馮雨瑤喜歡這個表姐,特別是她穿那身粉底蘭花連衣裙。裙子下擺又寬又大,在和哥哥玩遊戲時,表姐一跑裙子就像粉蝴蝶一樣飛起來。馮雨瑤總想伸手去拉表姐身邊這隻總不離去的蝴蝶。她其實也有一件這樣的裙子,那是大姑去年送來表姐小時候穿過的,沒有新的漂亮。
董蔓的到來雖然令馮雨沐降級,但他卻是最高興的。只有表姐才能和自己玩一樣的遊戲,而不像妹妹或是會珈他們根本懂得玩遊戲。
“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能說不能笑,不能動也不能叫。我們都是木頭人,看誰做到最最好!”,馮雨沐和表姐一起念着遊戲口訣,代表遊戲正式開始。這是表姐從山帶來的新遊戲,孩子們稱這串說辭叫口令,一旦口令完畢,大家都必須保持靜止狀態,無論剛才是什麼樣姿勢,都不可以動,否則就算輸。
董蔓終究是女孩,多數時候會忍不住說話或發笑,總會成為遊戲的輸家。按之前商量好的懲罰,馮雨沐會打着她的手心。商定好要打三下的,可每次打一下董蔓便會縮回手,雨沐不依不饒非要再打兩下,董蔓微微翹起鼻子,俏皮地撒嬌,那可愛的樣子讓馮雨沐下不了手。
馮雨沐看着這個比他大兩歲的表姐,心裏有說不出的羨慕。長的漂亮,穿的漂亮,會玩很多親遊戲,更主要是她還會寫字,而這些都是馮雨沐想擁有的。
因為董蔓的不合作,木頭人遊戲失去了處罰制度自然玩不下去。馮雨沐和董蔓追打着在院子裏轉圈,只有這樣兩個人才能夠平衡。這樣的追逐沒有輸嬴,只要體力足夠便可以一直瘋下去。
玩累了,他們坐下歇息。馮雨瑤也學着表姐和哥哥的樣子坐在廊下,三個人並排,嬉笑着。大人們忙着聊天,沒人理會孩子們。
董蔓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站起來對馮雨沐說:“去把宋會珈和樂西叫過來,我給你們上課,教你們識字兒。”
對此馮雨沐十分樂意,邊向宋家跑邊大聲喊道:“會珈,快過來玩,董蔓要教我們識字兒!”
宋會珈沒有回答,家裏很安靜。等馮雨沐跑到宋家屋前才發現門關着,沒人在家,他有些沮喪。又轉向樂西家去了,邊跑邊喊:“樂西,表姐教我們識字兒啦。”
樂西從家裏跑出來,問馮雨沐說:“雨沐哥哥,你在幹什麼?”
馮雨沐開心地說:“來叫你過去識字!快點。”
“識字?是什麼?”,樂西不解地問,對於一個兩歲多的孩子,識字兒是個什麼遊戲他完全弄不明白。
“認識字好,要不然長大了就沒用……”,馮雨沐用他認為最有效的辦法想說服樂西。
樂西對識字完全不感興趣,他說:“我要在家裏玩,我不想去識字!”
馮雨沐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辦法勸樂西,如果樂西不過去玩的話,馮雨沐會在董蔓面前很沒面子。他曾向表姐誇過海口說他是這個院兒里的孩子王,小傢伙們都聽他的。
“我有幾顆糖,你過去識字的話就給你!”,馮雨沐使出了絕招。
果然,樂西聽說有糖便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要向馮雨沐再確認一次:“是一顆顆那種糖嗎?我要!”
“對,就是那種。快走吧!”,在糖的**下,馮雨沐成功拉到一個學生。
樂西媽媽聽到馮雨沐的聲音,從裏屋走出來問道:“雨沐?你在幹什麼呢?”
樂西趕緊搶答說:“媽媽,雨沐哥哥要帶我過去識字兒呢!”
“識什麼字?”,樂西媽媽呵呵笑着問馮雨沐。
馮雨沐認真地說:“董蔓表姐來玩,要給我們上課,教我們識字兒!”
“哦,那你帶弟弟玩兒要小心點,別摔着!”,樂西媽媽叮囑道。
馮雨沐對嬸子的允許很是感謝:“我一定會帶好他,識完字兒就把他送回來!”
兩個男孩一前一後向馮家院子走去,樂西媽媽遠遠在身後喊道:“雨沐弟弟放前面走,不然摔了你還不知道呢!”
馮雨沐地回一聲,停下等樂西走上前去。
回到自家院子裏,馮雨沐趕緊向董蔓解釋說:“宋會珈出門去了,家裏沒有人,要不然一定會來。現在只有樂西在家,過來了!”
樂西是認識董蔓的,但他不知道怎樣稱呼。馮雨沐也不肯定可不可以給她叫姐姐,有些糾結,看看董蔓又看看樂西,最後都傻傻笑起來。
董蔓跑進火堂從火堆邊取了幾塊黑炭,這便是她今天上課要用的粉筆。興高采烈地對馮雨沐喊道:“你過來,一起把小板凳抬出去。”
姐弟倆將板凳抬到廊下,董蔓叉着腰對所有人說:“都過來坐好,上課了!快坐好!”
馮雨沐第一個搶上板凳,端端正正坐下,得意地看着兩個小傢伙,等待他們爬上板凳。
董蔓見馮雨瑤沒坐規矩,裝腔作勢地說:“你,坐好!”
馮雨瑤對坐好還是有點概念,她挪挪屁股坐正起來。
董蔓對大家的表現非常滿意,清了清嗓子宣佈說:“開始上課了啊!”
她用木炭在板壁上寫下了“abcdefg”五個拼音字母,轉過身對三個“學生”說:“我教你們識拼音,我讀,你們跟着讀。”
“a……”,董蔓認真地發音。
“a……”,只有馮雨沐張大嘴跟着讀。這樣的結果董蔓顯然不能接受,她說:“樂西和雨瑤也要跟着讀。”
在樂西和馮雨瑤的概念里沒有讀這個字,不知道所謂的讀到底是做什麼,茫然地看着董蔓。
馮雨沐幫忙解釋說:“就是學董蔓表姐念,跟着她說!”。這樣淺顯的解釋很快讓他們明白什麼叫讀。
董蔓還覺得少點什麼,左想右想終於發現自己沒有教鞭,於是跑到豬圈外面的柴垛里找來一根細長的棍子。
“b……”,董蔓接着教下一個拼音字母。
“b……”,雖然前前後後不整齊,但這次總算是三個學生都讀出聲了。
董蔓重複幾遍,將五個拼音全部教完。
發伯從火堂走出來看見這情景,再熟悉不過。他靜靜站在門邊看孩子們認真的跟讀,朗朗的讀書聲從山腰飄向天空。發伯嘴角掛着笑,開心於兒子對識字感興趣。
“再讀一遍啊!”,董蔓沒注意到舅舅在旁邊。
“a……、b……”,一個教,三個讀。
瑤媽在廚房做飯,從廊下經過到豬圈外面去搬柴禾。看董蔓在板壁上畫下的拼音字母,心裏很不舒服。她想罵人卻看發伯也站在旁邊,何況董蔓是別人的孩子,最終還是忍住了。
董蔓只是看見舅媽過來,並沒注意她的臉色,順口叫了聲:“舅媽!”
瑤媽勉強答應一聲,快速走了過去。
“再教數學啊!”,董蔓本想把之前寫的字擦掉,可找不到什麼合適的黑板擦,所以接在拼音下面重起一行寫下了1到0十個數字。
朗朗地讀書聲再次響起,發伯轉身走進堂屋擺桌子準備上菜。今天是月半節,幾個嫁出去的妹妹一定會回娘家來。二妹三妹比大姐還要近一些,要在家忙些事情了才會來。
發伯不會着急,他慢慢等妹妹們回來。可奶奶卻有些沉不住氣了,大半年沒見到幾個女兒,雖說嫁出去很多年,但還是很挂念她們。
正在出神,聽到有人說話:“以前爬這條路好像沒這麼難,今天把爬得喘不動了!”
說話的是三妹,二妹緊跟在後面,她們約了一起上來。
奶奶聽見女兒來了,趕緊迎出來。簡短問候兩句,徑直走進火堂。七月的天氣不用烤火,但在山裏是一定要燒上的,火堂算是客廳,而沒有火的火堂是不行的。
家裏的一桌一椅兩個女兒都清楚,不用誰請她們便會輕車熟路進來。
董蔓丟下手中的木炭,跑進屋裏喊道:“二姨、三姨!”
馮雨沐也跟着跑進來,叫着:“二姑、三姑!”
馮雨瑤和樂西屁顛屁顛跑進來,卻不認識這兩個人是誰,要怎麼叫。瑤媽對馮雨瑤說:“這兩個是姑姑,和大姑姑一樣!”
瑤媽指着二姑教馮雨瑤說:“叫二姑!”,馮雨瑤叫了。再指着三姑說:“叫三姑!”,馮雨瑤也跟着叫了。二姑三姑都誇馮雨瑤乖,三姑從口袋裏掏了幾個糖給四個孩子拿去分。
孩子們高興地跑開,越小的越興奮。
奶奶從三姑手裏接過還只有三個月大的小外孫逗起來,這是三姑的第二個孩子,取名陶宇。她還有個大點的兒子,已經五歲了,今天沒過來。
二姑注意到馮雨瑤的手有些異樣,拉過來仔細看了看問瑤媽說:“她這手是怎麼了?好像是被什麼燒了?”
瑤媽怕別人先開了口說了實話,搶着說:“沒事,前不久燙了一下。這都已經好了,沒留下殘疾!”
二姑很關心到底是怎麼回事,但聽得出瑤媽的語氣不想再往下說了,於是也就不再問。又拉着馮雨瑤的手仔細看了一陣,確定沒什麼大問題才放心。
發伯在堂屋裏喊大伙兒吃飯。
奶奶對大家說:“走,吃飯去!隨茶便飯,吃點!”
大伙兒都走到桌子邊上,發伯這才發現少一條板凳。他不好意思地說:“孩子們拿出去上課了,我給忘記了沒拿進來!”
板凳湊齊,大家陸續落座。孩子們基本都靠在媽媽身邊,董蔓和姥姥坐上席;馮雨瑤在爸爸懷裏,三姑抱着小女兒。還餘下一個位置是靠近瑤媽的一個轉角,馮雨沐和樂西都不願意坐過去。
馮雨沐對樂西說:“你坐吧!”
二姑不明就裏,她並不知道雨沐怕他媽媽。招呼兩個孩子說:“來,來,來……,我們三個擠一條板凳,馮雨沐挨媽媽那頭坐,那個孩子就坐中間。”
馮雨沐推一下樂西,搶在前面坐上板凳,高興地說:“我坐中間,樂西坐那頭。”
瑤媽將樂西摟起來放上板凳,明顯感覺到了兒子對她有些疏遠。三姑姑沒覺得奇怪,男孩長到這麼大都有叛離的表現。只有發伯和奶奶心裏清楚,馮雨沐為什麼會怕瑤媽到如此程度。
席間,發伯問了董蔓上學期考試成績,對董蔓的分數很滿意。由此,大家開始談論小孩子讀書的問題。在發伯四兄妹中,目前還只有大姑家董蔓上過學,接下來就應該是馮雨沐了,再就是二姑家劉興,要等到陶宇和馮雨瑤上學還得三四年時間。
發伯對大伙兒說,“我準備這學期開學就把馮雨沐送去讀書,反正小學離得近接送也方便,再說了這麼大個男孩子自己來回沒有問題。二十幾分鐘路……”
大花山裏有小學,就在後山,從馮家院子裏出發,步行只要二十多分鐘就到了。發伯年輕的時候曾在這所學校里教書,後來因為成績優異才調到皇水的中學。
馮雨沐對上學非常期待,這樣不僅可以少看到媽媽,還可以學到表姐擁有的那些知識,到那時候也可以回來耀武揚威,教教弟弟妹妹們。聽說自己要去上學,他這頓飯他吃得特別多,奶奶連聲誇他好幾次。
吃到最高興時,馮雨沐對馮雨瑤說:“妹妹,我上學了就回來教你,我已經認識拼音和數學了……”
在馮雨沐看來這拼音和數學大致應該是表姐剛才所教內容。
發伯輕聲問道:“那你給妹妹教什麼呢?”
馮雨沐回憶剛才董蔓表姐教的拼音,但又記不完整了,努力重複着:“a……c……d……?a……c……e……?”,無法連貫起來的蹩腳拼音惹得哄堂大笑。
發伯靜靜看着馮雨沐說:“上學了可要好好學習,學不好回來可是要打屁股的!”
馮雨沐不怕爸爸所說的打,他知道這只是爸爸在提醒自己而已。他爽快地回答說:“我會好好學習,還要回來教妹妹呢!”
馮雨瑤只知道哥哥在說她,但並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對於讀書,馮雨瑤是不可能有概念的,自從瑤媽不再給雨瑤遞奶嘴那天開始,她的興趣就轉移到哥哥丟棄不要的玩具上,或是某個人兜兜里的糖。
發伯是個知識分子,一直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的說法,在他眼裏這是永恆不變的真理。他希望一雙兒女能讀上大學,同時也算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奶奶和發伯一樣,期待着馮雨沐和馮雨瑤成材的那天能夠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