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勺道
這兩日一直未曾跟隨如意左右的半夏,從麥冬口中得知下午的驚心動魄后,雙目噙淚一臉的惶恐,虧得如意見過半夏背叛自己時的樣子,要不然定會信了她的邪。
如意轉念又想,要麼是她裝得像,不然便是半夏現在還沒有遇見那個綠眼睛的沙盜,未曾與其狼狽為奸。
——若不是半夏那時在酒里下了蒙汗藥,兩千的禁軍護衛隊,還敵不過區區一兩百個沙盜么?究竟是怎樣的利益驅使,才能讓她如此忘恩負義,如意想想都覺得窩火。
橫豎擺在眼前事情更重要些,下午發生的意外幾乎沒有頭緒,如意覺得如今唯有以不變應萬變,等着對方再次動手就好。
而後如意服了陳御醫的安神散,不一會兒困意襲來,她什麼都不想理會,幾乎沾床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如意好像聽到有貓在叫,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卻什麼聲音都沒有,這才覺着有些口渴。她起身去趿鞋,寢間點着兩隻燭台,勉強能看清楚桌椅陳設,等她喝完水轉身時差點給嚇個半死:架子床側面的衣桁上掛了件紅色衣裳,後面置了只落地燭台,外頭籠着絹紗燭罩,從她站的地方看過去像個腦袋,以為那邊站了只女鬼。
如意拍拍胸口壓驚,而後走過去將衣裳扯下來。她的衣裳頗多,唯有這件比較特殊,對襟上有六枚足金打造的紐扣,扣子是六瓣花型,需要用三個手指捏着對角的三朵花瓣,往中間一壓才能解開。三年前,不對,應該是前兩天才穿過。就地回憶一番,依稀記得那時衣裳只穿一次便怎麼都找不到了,為何今晚會冒出來,也忒奇怪了些。
如意默默想着自己的“因果循環”,因為今日入宮,所以提前遇見魏扶川;因為去了毓慶宮用膳,所以回來的時候遇險。那麼究竟是何原因,讓這件衣服再次出現?
——因為對半夏的不重視么?
一時間竟是睡意全無。如意披着手中的衣裳走到院子裏,外面比屋內亮堂些,屋檐下掛了一排燈籠,暈出暖黃色的光。
月亮斜掛在天上像個香芒,薄雲輕飄慢移,幾乎看不到什麼星子,同大漠裏的夜空不能比擬,讓如意有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
如意隨意看向隔壁的徽國公府,隔着兩道牆的那一面,還有明亮的光,也不知陸西墨有沒有就寢。
曾經,她有時睡不着的時候,若是看到常棣院的燭光亮着,就會往那邊丟棋子,陸西墨喜歡白色,於是她只丟白棋子,往往在丟了幾下之後,那邊的燈火便會全部熄滅。
偶爾也會有陸西墨不耐煩的聲音傳來,諸如:郡主別鬧了、郡主很閑么、郡主明日要早朝。
現在想來,確實挺討人嫌的。
一隻白身黑尾的貓爬到圍牆之上,順着龍脊瓦一步一步往外走,似是踩空,掙扎着躍到喻府那邊,發出一陣響聲,在漆黑的夜裏格外刺耳。
如意首先的反應竟是想同陸西墨解釋,她從窗邊放在杌子上的白瓷棋罐里取了枚棋子砸過去。
——咦?怎麼沒聲音,再砸一次。
這才聽到棋子落地時的脆響和陸西墨的聲音:“郡主又做甚?”
如意怯生生道:“剛才的‘噼啪’聲不是我弄的。”
那邊沒有說話。
如意靠近圍牆:“陸西墨,你在么?”
“棋子也不是你丟的?”陸西墨問她。
“……”如意用腳踢了踢地上的碎石,略覺尷尬,“你怎麼還不休息?”
陸西墨沒有回答她,卻口氣不佳地問:“郡主有事?”
如意腳下一頓:“沒事。”
陸西墨的聲音在濃濃黑夜裏隔着兩道牆的迴響,話語有些冰冷:“郡主若是沒事,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往這邊丟東西了?”
如意眨了眨眼:“你是說,假如我有事的話,便可以往那邊丟棋子的么?”
“……”陸西墨沉聲說,“勺道。”
如意知曉那是什麼意思,江南廬州的方言,用來形容女孩子做作,她背靠着牆微微嘆氣:“陸西墨,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沒有聲音回答她,如意轉過身往後退了幾步,常棣院還有燭光亮着,她又往那邊丟棋子,沒反應,再丟一枚:“陸西墨,你還在么?”
陸西墨簡直無語:“不在!”
如意自討沒趣,無奈道:“那你早些休息。”
回了房裏,如意脫下衣裳的時候才發現少了枚金花紐扣,不禁又嘆氣,唏噓今天發生的一切。
·
第二日一大早,如意已經叫起,等着魏扶川過來靜園。
可左等右等,西洋鍾都敲了九下還等不到他的人,如意有些不耐煩,命僕役前去查詢。
兩刻后,僕役帶回來消息:“魏統領給六扇門的人抓走了。”
“什麼!”如意幾乎不敢相信,連忙叫羅長史備馬輿,趕去那邊要人。
此時陸西墨已經在刑部,魏扶川被綁到那裏的時候,因為某些交際關係,有人第一時間通知了他,還好去到的及時,刑部差役剛剝了魏扶川的飛魚服,可看他們的架勢就差要動刑了。
陸西墨很是不悅:“魏兄說他不知情,刑部拿人便可以不講證據?”
刑部里雖然不講人情,好歹會給喻家幾分薄面,方侍郎也是奉命行事:“陸大人此言差矣,昨日安陽郡主出事時,皇宮門前的錦衣衛全都有目共睹。而後據巡邏侍衛們供詞,都說看見犯人曾經在郡主的馬輿前駐留許久。”
陸西墨不屑地笑:“魏兄傻還是你們當他傻?倘若他真有對郡主的馬輿做過手腳,為何不立即離開,等着被人抓個現行么?”他頓了頓又道,“若是本官沒記錯的話,昨日若不是有魏扶川相救,郡主恐怕已經玉體有損。”
方侍郎自然有他的依據:“犯人在郡主離開后,鬼鬼祟祟和幾個護軍從輿廂里翻找東西,是想毀屍滅跡么?”
陸西墨看向魏扶川:“定是有魏兄自己的道理。”
魏扶川跪在地上,很是鎮定:“安陽郡主讓卑職去檢查一番,看是否有可疑之處。”
方侍郎似是不信:“那你拿走了什麼?”
魏扶川據實已報:“四支斷箭,箭頭上有羽林衛的印記。”
陸西墨嘲諷道:“這樣看來,你們刑部豈不是要將所有羽林衛的侍衛全都抓回來問話,再嚴刑逼供他們,究是誰將箭矢留在郡主的輿廂里?”
方侍郎吹鬍子瞪眼道:“定是有人栽贓,若是羽林衛的人,他們怎會留下自家帶印記的箭?”
陸西墨冷笑一聲:“原來侍郎也知曉有‘栽贓’一說?那為何魏扶川就不會是被人陷害的?”
方侍郎仍舊對魏扶川存有偏見:“昨日聽聞郡主要下跪之人看家護院,許就是他的計謀,先給郡主下套再親自救郡主,定是想讓郡主對其重用,為求魚躍龍門。”
陸西墨實在覺得方侍郎的狡辯能力大於查案能力:“那你們會不會想着升官發財,而去假意擄劫東廠督主?若是再救了督主,豈不是可以一步登天?”
“……”方侍郎登時無言以對,只能用他唯一的權利,“來人,給本官上刑。”
陸西墨眉頭緊蹙:“侍郎這是想屈打成招么?”他目光凜冽往前靠近公堂書案,“侍郎言語處處針對魏扶川,為何認定他有罪?宗人府雖然無權干涉你們刑部的事,但凡事總要講公正,你這樣做對得起頭上御賜的牌匾么?”“明鏡高懸”四字就掛在方侍郎頭頂正上方,陸西墨又據理力爭道,“即便魏扶川真的有錯,好歹他是錦衣衛的人,自有有東廠緝拿,刑部這樣會不會有越俎代庖之嫌?”
方侍郎故作鎮定,一面是陸西墨的質疑,一面是刑部尚書的壓力,他一個四品侍郎夾在當中裡外都不好得罪,實在為難。
見方侍郎似是猶疑,陸西墨又道:“若是侍郎一意孤行,休怪本官明日啟奏皇上。”
方侍郎心如油煎,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來,權衡再三后索性做了抉擇:“下官職責所在,還望侯爺不要為難。”
“多謝侯爺出言相助。”魏扶川原本就不善辯解,他也不想再做掙扎,“侍郎大人,問到底,卑職仍舊只有一句話,從未做過任何有害郡主之事,即便今日上了斷頭台,魏某胸坦蕩如砥。”
·
如意的馬輿火急火燎地趕到刑部,她又火急火燎地往公堂里跑。
她微喘着氣,定睛看清楚形勢后,非常生氣:“魏扶川是靜園的人,你們抓他有沒有經過本郡主的允許?”
方侍郎站起來點頭哈腰地對她作揖:“微臣參見郡主。”而後又乾笑着說,“有禁軍巡邏的佐證,都曾親眼看到魏扶川在郡主的馬輿前逗留……”他又是將那套歪理複述一番,認定魏扶川為了攀龍附鳳,而故意策劃這麼一出捨身救主的戲碼。
陸西墨出言諷刺道:“我便在這等着你們擄劫督主后飛黃騰達的好消息。”
方侍郎的表情很是難堪:“郡主,魏侍衛留不得,此人居心叵測,不得不防,也有道: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若是郡主下令直接處置,也省去很多麻煩,更不怕陸西墨的彈劾。
陸西墨又開口了:“嗯,羽林衛有五千侍衛,殺了三千還有一半。”
如意大概能猜出來他們抓魏扶川過來的理由,總歸事實勝於雄辯,她不想廢話:“馬輿是本郡主做的手腳,想來試試魏統領的本事,不知侍郎是否滿意?總之本郡主很滿意魏卿的表現。”
方侍郎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忽而又聽到有人朗聲一笑:“聽聞有人想擄劫本座?猜猜看,本座會不會將他的腦袋給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