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照拂
浮生若夢
王妃賓退婢女,對如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道:“母親同你一樣自幼喪父,母親甚至無法想像出你外爺的樣貌來。”王妃緩緩地訴說,全是她對舊事的追思,“不記得兒時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白眼,原以為和你父王成了親,總算變成鳳凰飛上枝頭。看着那些曾經嘲笑過我的人,都需跪拜我,喚我一聲‘太子妃娘娘’,覺得這輩子終是揚眉吐氣翻了身。可世事難料,你父王早薨,旁人都道是我命硬,克父克夫……”王妃用絲帕掖着鼻下,好一會兒才語重心長道,“如意啊,若你出生在尋常人家,身為母親絕不會逼迫你趨炎附勢他人,可你是靜園的郡主,這輩子只能依附有權勢的男人,權勢才是靜園最好的仰仗。想想你小的時候,有多少人想置我們母女、置顯棠於死地,若是你以後下嫁給身份普通的郡馬,等將來某一天,你的哪位皇叔隆登大統,他會放過靜園輕饒我們么?不會的!你唯有覓得位高權重之良人,才能保全靜園和護及你後半生的周全。”
再有就是老生常談了,王妃的爺爺、如意的外太爺,名慕容烈,曾經是燕國世子,身份何等的尊貴,那時的大昭陛下也就是現在的太上皇,親自給他賜婚,與他成親的不是旁人,是太上皇的御侍——滎陽郡主,怎料和親隊伍到了燕國境地,橫渡漠河時出了意外,滎陽郡主不幸葬身魚腹。為此太上皇大發雷霆,直接廢黜慕容烈的世子之位,將其貶為庶人,倒是便宜了他的庶弟慕容煦得封世子之位,後來順利承繼為燕王。
一個沒落的廢世子幾乎是苟延殘喘於世,多年後唯一的兒子參軍,隨年少時的皇帝攻打南詔,最終馬革裹屍還鄉,即便是為國捐軀,還是不能入葬燕國的王陵。
時過境遷,漠河沉船事件過去二十多年後的某天,滎陽郡主突然死而復生重回昭國,太上皇這才追封王妃的亡父一個郡王身份,王妃是其唯一的血脈,也得賜縣主頭銜,封號襄平,可那又能怎樣?始終無法恢復她外爺慕容烈的燕王身份。
“你外太爺去的時候多麼的不甘心,明明是他的世子位,是他的燕王位,卻要硬生生地拱手相送給你表叔爺一脈。若不是母親有幸嫁給大昭的太子,還不知他們會怎樣地羞辱母親……”王妃說到痛處又是忍不住地落淚,而後瞋目切齒道,“如意,大昭的儲君一日不定,宮裏那幾個有生養的娘娘還是會視顯棠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想除之而後快,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母親死後無顏面對你九泉之下的父王么?”
如意心中一緊,好生難過,這些往事她都聽王妃說過。
那些個陳年夙怨她原本不想參與,母妃娘家那邊的燕國王族也好,父王這邊的昭國皇族也罷。可如意一直清楚地明白,她現在所有的福澤都是來自於皇帝,只要皇爺爺在一天,她才能享受錦衣玉食一日,倘若哪天皇帝駕崩,朝顯棠仍舊做不成皇太孫的話,就算靜園已改名榮王府,他們母子三人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成王敗寇時易世變,不止是靜園,還有長朔,新帝怎能容忍他們的存在。
凡事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要顧全大局。
如意覺得負擔何其重,沉默半晌后目光堅定道:“母妃,女兒定會拼盡全力守住靜園,甘願周旋於徽州侯身旁。”
王妃伸手擁住如意,終歸還是有些心疼她的:“母妃瞧着陸西墨是個好孩子,只要他日後真心待你,即便不能讓顯棠成為儲君,你們姐弟倆有徽國公府為後盾,至少是性命無虞,母親死也能瞑目,也算對得起你父王、對得起你外太爺的期冀。”
如意驟然如醍醐灌頂般——五十年前滎陽郡主和親燕國時發生意外,太上皇廢了外太爺的燕世子之位,那麼上輩子自己和親突厥時也出了事,皇帝會不會同樣遷怒於突厥王子阿史那驍?
如意覺得不無可能,若是突厥現遭還有別的王子,定是由他漁翁得利,如意為有這個想法而感到一絲曙光。
可今日還是要以御侍答題為重。
御侍為朝堂唯一的女官,主職擬寫聖旨,平時跟隨皇帝左右,若散朝後再有朝臣遞綠頭簽面聖,全由御侍全權安排,身為御前女官又能參政,實在不容人小覷。
如意是想勝任,可那樣的御侍考題叫她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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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涼殿的主殿有兩層高,后配殿的頂層建了個四面通風的閣樓,再往北還有座水榭涼閣直接搭在太液池之上。今日在正殿做選考,眾御侍備選全都規規矩矩地跽跪在殿中,每人面前擺了張櫸木矮案,等着皇帝的御駕。
如意身份高,坐在第一排正中,左邊是韓佳瑩右邊是喻東陶,如意回過頭看眾人,楊艷在後面沖她莞爾,如意回給她同樣的笑容。
皇帝和長朔過來的時候,破天荒的,當朝三公三孤皆跟隨其後,竟是由他們親自遞發了試題,如意在心裏默默地想——若是我,便會死守城池,堅持到最後一刻,和城中百姓共存亡。
結果一看到卷面,她愣住了,題目非常簡單:畫出大昭十四個行省的位置,和寫出下轄省治的名稱。
如意抬頭看了眼長朔,他若無其事地輕撫右手的金護指,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如意抬手磨墨,素指纖纖白皙如玉,手腕鐲子上的雙魚戲水紋,無不暗示她的水到渠成。
長朔忽而點了後面某位世家小姐的名字。
原來是那人的墨汁濺出來,細節決定成敗,御前伺候最是要謹慎小心。
如意咬着筆桿,悄悄去瞄韓佳瑩,見其鎮定自若奮筆疾書,一副勢在必得地樣子。
如意又轉頭瞥了喻東陶一眼,她倒是下筆有些遲疑——不應該啊,好歹她也是國子監女學館所出的學生,即便夫子未曾教過這些,也不會是這般不自信的樣子。
長朔用指關節輕叩岫玉笛,發出“嗒嗒”的聲響,如意聞聲端正身子繼續寫,筆下卻開始猶豫起來,《布政司分佈圖》是長朔送的,想必是他事先偷看到了皇帝安排的試題,而後給她的提示。若是被皇帝知曉會不會懲治他?朝臣原本就待長朔有意見,他這般幫襯自己,算不算結黨營私。
如意覺得已經連累了魏扶川,萬萬不能再拖長朔下水。經過一番思忖后,她雖然沒有交白卷,也僅僅執筆寫下十四個行省的名稱,省治只寥寥寫了幾個耳熟能詳的,並不算丟臉。
待眾御侍備選全部提交試卷后,三孤三公當場就篩選出幾個答題完全正確的,等着稍後皇帝額外補題,再決定最後由誰勝任御侍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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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先行拜別皇帝,獨自出了含涼殿,殿門前不知何時多了許多侍衛,她欲繞過他們去往毓慶殿給皇后請安,卻聽見一曲低沉的琴音,時辰尚早,便循聲去到太液池邊的涼亭里,竟是看見了陸西墨。
陸西墨在亭中撫琴,身着朝服朱袍玉帶,未戴烏沙帽鬢若刀裁,身後的頭髮隨着他的琴聲與河風輕輕舞動起來,若是一襲白衣,可能更相配些。他見到如意已經答題完畢,頗感意外,連口氣都帶了幾分嘲弄:“那樣簡單的試題都不會么?”
如意憑欄而坐,隨口道:“我不想寫,不成么?”
陸西墨輕聲一笑,兀自猜測地說:“連御侍之職都不能讓你心動,只能說明你想要的更多。”
有風吹過,如意理了理肩邊的長發,嘴角微扯道:“照你這麼說,桃源縣主為何也沒交完卷?難道她亦是想要的更多?我知曉朝堂御侍不能同皇子私下過從甚密,莫非她肖想我的哪位叔叔?”瞥見陸西墨的臉色不太好看,她又笑着補充道,“呵,總不見得她會看上我弟弟,不是么?”
陸西墨隨手撥了幾個音,也是出奇的好聽:“你是不是對我長姐有所誤解?”
如意沉默片刻,原本是不想說的,可某些委屈沒人傾訴,實在憋得慌:“昨日在韓府,桃源縣主想陷害我,一旦讓她得逞,我不是被狗咬呢,便是慌不擇路地落水,她不想讓我做御侍倒是真的。”
陸西墨指尖一頓,怎會輕易相信她的片面之詞:“長姐不可能那樣做,定是有所誤會。”
如意覺得可笑:“你都沒聽我敘述事情的經過,如何斷言那是誤會?我早該料到你會是這樣的態度,是我自己蠢,竟傻到同你剖白心跡,妄想你會相信我。”如意又覺得可悲,“桃源是你的姐姐,我又算得了什麼。”即便重活一次,眼前的陸西墨依然視自己的家人為首要位置,而她,什麼都不是。如意更覺得若是此刻再做糾纏,勢必會同上輩子一樣,沒有任何結果,於是站起身來打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