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所以皇帝必須得好好待在這邊,直到迴鑾之前,都不能再偷跑了。不管他有多麼擔心柳寄悠可能會被那些宮妃們給生吞活剝,此刻也只能幹着急,卻什麼也做不了。雖然覺得以柳寄悠的本事,不可能真吃什麼虧,但心中還是沒底,還是不願意她受到絲毫委屈,即使只是言語上的冒犯。
龍天運沉吟半晌,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書桌邊,親自動手磨墨,並對燕奔道:「你去將朕的矛隼給帶過來。」
燕奔應是,立即出門往鷹舍方向奔去。
龍天運磨好墨,拿了枝筆要寫字,但在還沒落筆之前,突然頓了下,瞪着桌几上那白色上好宣紙看了一會,眼中浮現些許嫌棄,朝外頭喚了聲:「成惠!」
「奴婢在。」一直安靜守在門外的女官成惠立即進來等候指示。
「有沒有其它的紙?像樣些的?」
成惠怔了下后,便明悟了。立即道:「有一些金粉花箋紙,以及青天雲紋紙,還有昨日下頭獻上了江南近來正時興的珍珠紙。」
「都拿過來。」
「是。」
等着成惠送紙過來的空擋,龍天運側首望向窗外的天空:今夜沒有星子點綴,只一輪滿月獨亮,顯得特別凄清孤寂、形單影隻。
於是,第二日,柳寄悠便收到矛隼快遞來的信,來自於尊貴皇帝的御筆問候。而這封信,因為信末附上的一首詩,教原本只是平平無奇問候她病情的信件,立即升級為一一情信。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到團圓是幾時?
評評!評評!評評!
不過是拿別人的詩作來賣弄罷了……
不過是一首膩得讓人覺得肉麻的情詩罷了……
難不成龍天運竟以為她跟那些無知的懷春少女一樣,隨隨便便抄來一首詩就會把整顆心給丟了嗎?
柳寄悠將信拍在桌上,像是無比嫌棄痛恨:但被雙手捂住的面容,卻像是塗滿了胭脂似。
然後,第二日,又來了一封信,信末又附了一首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評評評評評!
這人!不愧是風流名聲廣為世人知的皇帝!
肉麻的情詩隨手寫來,半點不害臊的!
他以為她會為了他這麼點手段臉紅心跳嗎?他以為他寫來這些情詩,就能讓她就範嗎?他以為她會為了他,放棄自己對自由的堅持嗎?還有,當他所有的妃妾日日跑來她面前示威,他以為她會願意成為他後宮的一員嗎?
就算她如今已是不得不進宮了,但要她心甘情願,作夢!
她可不是無知而不識詩書的女子,這些詩,書中就有,她自己會看!
然後,第三日,又來了信,寫了一些日常,說今日黃昏下了場雨,然後,仍然有一首詩附在信尾。
遙夜亭皋間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澹月雲來去。
桃杏依稀香暗渡。誰在鞦韆,笑里低低語。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然後,詩的最後,這個男人似是不滿於她的全無回應,很直白、很霸道地寫了兩個字——回信!
本來還在為著那「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而失神怔着呢,結果那大剌剌且殺風景的兩字就撞入眼帘,當下把她好不容易被挑動的滿心風花雪月幻境給砸碎滿地……
於是,第三封信仍然與第一、第二封的遭遇相同,被用力拍在桌几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然後,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每日都沒有間斷地固定在她一醒來的時刻,被燕虹送到跟前。
一封信,一首情詩,柳寄悠日日嫌棄地看着、日日拍上桌面、日日將信夾在厚厚的書冊里壓着,小心地將每道皺褶給攤平,卻又因為忍不住懷抱着信件入睡而又重複將信紙給弄皺……
整顆心都被他每日必送來的信件給佔滿,而龍天運要求她回信的行為,也讓她不得不費盡心思去想該回寫些什麼好、怎麼寫才能顯得她沒那麼在意他,卻也並不敷衍他。這真是令她傷透腦筋啊……
於是她再也分不了神去在意那些日日來到她跟前親熱叫姐姐妹妹的妃嬪們對她說了什麼夾針帶棍的話:沒空去想他的三千粉黛:沒心思去在意自己曾經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幻想,甚至漸漸不在乎他對她,可能僅是一時的興趣,很快就會厭棄,為她的人生帶來滅頂之災。
兩情相悅、兩心相許、一生一世這種妄念啊……
只要他是帝王,又怎麼可能專屬於她?尤其是在她之前,他早已屬於過無數女人,並育下幾個孩子。既不是先來者,又哪來的底氣去想着讓他只屬於她,再也不理會其他人?憑什麼?
他現在對她非常好,每日總是念着她,在日理萬機中,還能抽空給她寫信,如此榮寵,哪個女人能不被打動?
而她,也不過是淪陷在他溫柔情網裏的眾多女人之一罷了。
這樣一個既霸道尊貴又柔情款款的男人,連她也無法招架。真是一見誤終生……如今表面上的嫌棄冷淡,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裝模作態罷了。
說到底,還是她心志不夠堅定,沒自己以為的淡泊無求。曾經可以那樣自信自滿,也不過是因為……沒遇見他罷了。
區區幾首詩,便已徹底將她芳心打亂,她真的,與其他傻女人無異吧!
可,這世間,又有幾個男人能如他一般,願意去無數詩詞裏尋章摘句,就為了寫給她?就為了應景訴衷情?就為了……打動她的芳心?
他一個帝王,她何德何能?
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該有多好!
可他偏偏是皇帝,她還能如何?
就像他確實覺得她是無鹽女,卻又放不下她,偏偏對她上心,如今仍糾纏着不放,像是還可以熱呼得更久一點。這種事對他來說,也是不可思議的吧?她如此寡淡的顏色,他何致於此?
所以,他此時是真的喜歡她,不是因為想逗弄她,也不是不忿於她的不馴而想玩弄她的感情。
於是,一日,她的回信很簡短,只有一句問語一一您為何心悅我?
問得非常直白、坦率,沒有絲毫羞卻的遮掩,或用隱諱的語句來暗示。
然後,他這次也回得非常簡單一一情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於是,她的心,再怎麼不情願,也徹底丟失了。
日後任憑他想將她的心珍藏或作踐,她都收不回來了,只能任其搓圓捏扁……更可怕的是,她或許還會變得面目可憎,只為了求得他眷顧的一瞥,就如那些圍在她身邊、日日說著酸言酸語的妃嬪那樣,逐漸與他的其他女人無異。她的清高自許,她的淡然自在,她的自尊……
在愛上他之後,都變得無法堅持,曾經在意於他的帝王身分,如今卻難以再去在意。
一如他對她不知如何而起的喜歡:她對他,也是再難克制情動。
「真是冤孽……」帶着一種自暴自棄的無奈,柳寄悠將那封只寫了幾個字的信捧在胸口。
雪白瑩亮的珍珠紙,像是一隻表降服的白旗那樣刺目,卻是心甘情願。
於是,她走到桌前,取來一張紅豆箋,即便這次他的來信里並未向她索要回信,她卻決定回應他。
既然自己的心已對他高舉了白旗,柳寄悠便不再糾結作態,整個人坦然起來:不管未來如何,不管明天他是否還會捎來甜言蜜語,只要此刻仍是兩情相悅,那她就不害怕讓他知道。
於是,她毫不凝頓地落筆了,帶着一種暢然快意——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不過短短四句,龍天運卻是看了又看,一看再看,像是光看着這四句詩,便能看到地老天荒,忘卻時光流終於是,打動她芳心了啊!
龍天運以為自己會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一如之前每次成功擄獲某個美人芳心那樣:但,並沒有。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點脹脹的,覺得暖暖的,有一種愉悅的感覺在心中揚升,像泡在溫泉里那樣地適意。
她,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