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三人使喚起別人家的傭僕可是一點也不客氣,很快地便命她倆去提溪水過來,好待等會貴人酒食盡興了,需要凈水稍作洗漱。
兩名「弱女子」走出好一段距離之後,落霞才接過主子手上的水桶,不悅道:「小姐,你也真是的,又這麼著了。」
也就是說她們已不止一次被人當成同是丫鬟身分而不予拆穿,不過這次被人支使去工作倒是頭一遭,那個約莫三十歲的白凈男子還特意把水桶交到柳寄悠手上。是不是人心皆以貌取人呢?同樣被當成奴婢,比較美的就可以省去粗重的工作,平凡些的則活該接下所有吃力的粗活?
柳寄悠拍了拍裙擺上的草屑。
「我這等荊釵布衣扮相,又在草地上坐卧了一身草屑,說出身分會讓爹爹沒臉;要展示身分也得看眼下的狀況合適不合適,很明顯,現在我最好只是柳家的丫鬟。」
雖然小姐此刻的儀態確實不適合讓人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但落霞仍是心有不甘道:「但我們可以拒絕他們的支使呀!那個燕奔大人是武官,老爺可是中書侍郎哩!那名氣度非凡的公子頂多是一般不掌權的皇族子弟吧-瞧他那遊山玩水的作派,不過是富貴閑人而已,怎比得上國之棟樑的老爺!」實在不值得她們誠惶誠恐去服侍。
柳寄悠笑了笑,心想就算柳侍郎權傾朝野深受皇上重用,也不表示身為柳家人就可以恃權而驕,任意去與任何人交惡。因而道:
「別說了,他們不會待太久,我們也就被支使提個水,算不得什麼。」
「怎麼算不得什麼!他們叫小姐你提水耶!真是太無禮了!」
「做人別太計較。」事事計較,還要不要好好過日子了?
柳寄悠淺笑着看向天空。晴藍如洗,無邊無際的遼闊點綴着幾朵棉絮似的白雲,看得高些,望得遠些,世間種種又哪值得掛懷?
「乘風而去,不知是怎生的心情?」迎過一陣涼風,她雙手大張地笑道。
「賽神仙嘍,還會有什麼!」落霞悶悶地回道。她雖然常常不知道小姐在想些什麼,卻是知道小姐嚮往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所以她早就習慣在小姐心情愉快時這麼回著。
據她看來,主子已離神仙境界不遠了。容易快樂,在四時變化中感受季節遞嬗的神奇,將自己隔絕在世人閑語外,沒有什麼話可以傷到她。這種性格,除了要具有聰慧穎性外,也得要有豁達的胸襟啊!
為什麼沒有人看得出她主子是這麼特別、這麼與眾不同呢?只不過長相併不特別美麗罷了,但也稱不上丑啊!事實上,落霞覺得,小姐的臉看久了,也是挺美的……
但美麗與否這種事太自我,別人並不跟她有相同的想法,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所以落霞只能常常對着外頭那些詆毀小姐的流言蜚語暗自生氣。
提了一桶水回去,在走近那三名貴人時,柳寄悠從落霞手中將水桶接過手。
「小姐!」這水這麼重,怎麼可以讓小姐提!落霞低聲驚呼。
「給我吧,他們比較樂見我提着。」柳寄悠覺得自己真是善體人意得不得了,都要被自己感動了。
那是當然!都是不長眼的公子哥兒嘛!落霞一肚子氣,跟在主子身後沉着一張俏臉。
「對不住,讓各位貴人久等了,奴家將溪水提來了。」柳寄悠欠身說著。
不出她所料,上前提過水桶的是那名面白無須的男子。就見他小心自包袱中拿出一隻精巧玉盒,跟着舀了一盆水,恭謹地為俊美男子凈臉;之後,將那盆水倒了,再證了一盆,又拿出手巾沾濕,為男子凈手,待一切完成後,才躬身退下,整理着隨身物品。
柳寄悠見此作派,幾可篤定那俊顏男子的身分了。她與落霞默立一旁,淡淡掃過一眼,便將目光移向青山迭翠、景緻正好的方向。
可能是三人聊到沒話題了,卻又不想結束今日這般難得悠閑的野趣,那男子竟然降貴紆尊地轉向她倆——
「不知柳侍郎平時如何調教下人,竟使你二人顯得氣韻不凡,不似尋常傭僕模樣。」刻意柔化的眉眼滿是溫和,卻仍掩不住隱隱的今威,目光依然落在貌美的落霞身上。能夠賞心悅目,自是不會去看不養眼的人。
既然目光是放在落霞身上,回話的當然是她了。
「貴人謬讚了,奴婢並無特殊之處。」再怎麼說,被如此俊美的男人盯着,一般女子是難以招架得住的;何況這人有着沉沉的威儀氣勢,更讓人不敢輕易抬頭迎視,甚至備感局促無措,因而落霞的聲音隱隱有些顫抖。
這是正常傭僕會有的反應,不過幾句隨口的問答下來,這名美婢便讓人覺得平常無奇了……但顯然是有例外的。男子不經意發現美婢身邊那名不起眼的婢女,竟逐漸吸引了他的注目。男子對自己這樣的轉變感到有趣,於是不由得直接看了過去,並品評起來——
很平凡,比起美婢的麗澤明亮,她簡直黯然失色至極,說是像個灰撲撲的影子也不為過。不過此時他才記起初見時的清亮舒徐聲嗓是出自這名女婢口中,可見老天雖然沒給她出色的外貌,倒也沒忘給她些許補償——至少聲音挺好,而且渾身淡定自若的氣韻,看來全無奴態,倒像是一般尋常百姓家的小家碧玉了。說起來,這柳侍郎在調教家僕的手法上,確實不錯。
「方才聽你吟的詩句,倒是頗為應景,想來柳侍郎竟是讓府里下人都讀書識字?」他看着平凡的女婢問道。
微垂的目光很快抬起看了俊美男子一眼,見他正看着她,所以這個問題是要她回答的,柳寄悠也就乖乖回應了:「柳府家生子,不分男女,自幼都讓府里文書先生教了基本的蒙書,所以就算再愚頓不堪,至少也能完好寫出自己的姓名。奴家二人資質平常,也就識得幾個字罷了。」
「你這模樣,可不像是只識得幾個字的樣子。」
「多謝貴人贊語,奴家愧不敢當。」她頭垂得更低,顯得很是恭順。
男子淡淡一笑,玩味地發現這女婢氣度自若、神態平淡,即使是卑微作態,也不讓人覺得她心中有卑意——至少,他是沒看出半點。不開口還不覺得,愈聽她清悅的聲嗓,愈覺得這女婢身上散發著一種迷人的光采,讓人不由自主想要更深入去探究她……如此平凡的外貌,卻有這般特別的氣韻,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許人了嗎?」對區區一名奴婢起了好奇,實在不合身分,但他仍是隨口問了出來。這女婢顯然已過十八歲,卻仍做少女妝扮,梳女孩髻,而非婦人髻,如此高齡而未婚,着實罕見。
「未曾許人。」她抬頭直視他,目光坦然,並且隱隱帶着些喜悅的神秘光采;拜某人所賜,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獨身,沒人求娶。
「是嗎?柳侍郎不為適齡的下人婚配嗎?竟讓汝等坐愁紅顏老?」
「貴人言重了。非是主家不慈,而是奴家無婚配意願,主家也就不勉強了。」一般世俗之人,自然無法體會她這般悠然坐待紅顏老,看着歲月如流水東去,自覺更有一番喜樂。
男子顯然沒料到有人膽敢如此回應他,怔了一晌,輕笑出聲,很寬容地不怪罪半點,以極其瀟洒的姿態揮開摺扇,道: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巧婢,不知是哪位主子所調教?據聞柳侍郎的公子亦承其父之高才,不過二十來歲便已文名遠播,今年狀元郎之位於他若探囊取物般輕易。如果柳府的奴婢們皆如你這般,那我相信狀元榜首之位若是落在柳公子身上,絕對是實至名歸。」也不知道今日哪來特別的興緻,竟不覺得在此與一名身分低下的女婢調笑兩句有何不妥;明明是失了身分,卻沒有半點不豫,實在是難得的體驗。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他便不再與這兩名奴婢多說些什麼,逕自欣賞起四周宜人的景色。
待暮色漸濃,男子們收拾好物品,揮手讓她們回柳家別業,三人則往震西王爺的領地走去,沿途欣賞夕照美景,談笑離開。
落霞挽扶着小姐的手臂,邊走邊回頭看那三名遠去的貴人,悄聲道:
「小姐,他們三人看起來可不像是朋友,都是那個好看的男人在談笑賞景,另兩名感覺都沒有相同的心情哩,總是在打量周遭,像是有什麼顧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