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在距離「狂嘯山莊」不遠處,三人兩騎在一處茶棧歇腳:連續奔馳近兩個時辰,就算體力仍然充裕,也不好就這樣灰頭土臉地上門作客,總要打理一番再見人。所以他們跟茶棧要了兩間上房,叫人送來茶點以及熱水,做了簡單的梳洗整理。
「狂嘯山莊?」柳寄悠疑惑地重複着龍天運告訴她的今夜落腳處。「怎麼會這樣起名?」
「這樣起名不好嗎?挺特別的不是?」龍天運反問。
「是很特別。」一般正常人怎麼樣也不可能這樣起名吧?就算那山莊裏真有人成天癲狂地大吼大叫,也不會有人想取如此「貼切」的名字來應景吧?可能……這是一種特別的標新立異?柳寄悠想。
龍天運看着她一臉有所保留的回答,笑着為她解惑:「這種張揚的名稱,對一般人而言確實怪異,但對江湖人而言,卻是再平常不過。就算是最不入流的小門小派,也是非取個‘震天幫’、‘長恨天’、‘神風派’之類的聳動名頭來壯聲勢,不教人小瞧了去。」
「江湖人?」這名兒對柳寄悠來說是陌生的。不是沒聽過,只是沒想到自己竟會與它近到親身接觸。
「是的,江湖人。一群身具高強武力的人,一切以武力決定身分高低勝負的地界,有別於尋常百姓的特別存在。狂嘯山莊正是屬於江湖人的莊園,在江湖上很是知名:莊園主人熱情好客,財力亦相當雄厚,所以整座山莊建造得無比雄偉華麗,被江湖人謄為天下第一庄。」龍天運對那些江湖人士算得上頗有些了解。
「好大的口氣,天下第一庄。」柳寄悠一聽就覺得不妥。敢以「天下」為名的,除了皇家、除了皇帝,還有誰敢如此狂妄?「朝廷就任由着嗎?」
龍天運倒是頗為寬容道:「口氣是挺大沒錯,卻也不是什麼壞事。江湖人從來不拘小節,也不服管束。只要沒犯上大事,朕願意寬容,不過是別人誇大的贊謄而已,無須太過計較。」
「所以,所謂的江湖,真如書上所言,就是個以武犯禁的地兒,是吧?」明確來說,就是武力高強的刺頭,因為不好管束,也打壓不盡,所以只能另外對待,由着他們自成一界去逞凶斗狼、自相殘殺,一定限度地允許他們逍遙法外。
龍天運點頭,說道:「江湖恩怨江湖了,快意恩仇之時,不妨礙一般百姓生活即可。想完全以律法去規範他們,非常難。當然,若是犯了大禁,朝廷律法也不能當真不追究。這中間有個度,大家儘可能不去越界。」
「一個律法無法約束的地方,而那地方的人偏還都擁有強悍的武力足以作亂,您能容許?」柳寄悠可不信。
龍天運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頰,表情像是想笑又有些氣惱。
「你真是冰雪聰明。我想柳侍郎一定很縱容你,以致於你從不需藏起你的聰慧,說話也是直指重心,不會用委婉言詞來表達,不用怕直言不諱得罪人。」
尖銳到一針見血的見解,真是教人又愛又恨。江湖這個灰色地帶,確實一直是朝廷律法管不着的地方,所以歷代皇帝也只能做出寬容的樣子,只要江湖人沒做出太出格的事,沒明晃晃地將律法視作無物,就會包容。
滅不掉他們,就只能儘可能地暗中掌握,做出朝廷並無干預的表相。
「……」柳寄悠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硬是給吞回去了,決定什麼也不說了。
眼前的男人說她直言不諱,可她在他面前,已經是收斂再收斂,謹小慎微到極點了。或許,她自認為的收斂,在他看來,還是張揚得很刺眼吧?刺眼得讓他很上心吧?
這可不是她要的。所以,她收斂得還不夠,還得更謹言才行。
「想說什麼?怎麼不說了?」他問。
她搖頭。「小女子謹領訓,日後定然更加謹言慎行,不再妄發議論。」她必須將自己的口舌管得更緊些,最好緊到像個啞巴。那麼……他對她的興趣,應該很快就會消失了吧?
「如果我身上帶着鏡子,一定立即拿出來讓你照照自己此刻的表情。」龍天運沒好氣道。
柳寄悠不明白地看他。
龍天運點點她的鼻子,搖頭道:「你此時的恭順姿態非常地違和。想來是從來沒練過對吧?而你父親過於乾淨的後院,也教你沒機會學習到一些貴女寶貴的技能。比如面甜心苦、比如憐貧惜弱的同時,也能鐵石心腸地對看不順眼的貴女下死手……
再比如,以誠懇的表情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還不會被看穿之類的。這些,你似乎都沒學過?或者是學了,但沒學好?」
所以,皇帝大人這是在嫌棄她連裝個樣子都很失敗嗎?
「讓您見笑了……」她悶悶地道歉。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想說了。這個男人並不蠢嘛,對女人那些私下手段了解得很,不愧是皇宮裏長大的,對於女人的那些事兒,很是門兒清:而她確實因為沒機會歷練,以致於沒學出師……
心情變得更差的柳寄悠完全不想再說話了,決定專心而慎重地侍候他。雖然方才已經請人打來熱水為他重新梳發洗臉,並更換了乾淨的儒衫,但真的想做事,就不會沒事可做。所以她在小小的房裏轉來轉去,不是收拾着兩人換下的衣裳,就是將包袱重新打開整理一番,再不然就是拎着一塊抹布東擦西擦。
她不想說話,可不代表龍天運願意給她安靜的機會,他可還有話想說呢。他拉住她,為了不讓她裝忙地亂轉,索性一把將人摟進懷裏。
嗯……抱着她的感覺很好,雖然在馬上時已經摟了一路,卻沒半點厭煩,仍然在看着她時,會想將她鎖在懷中一一彷佛,他們本就該是一體,親密相偎,才是兩人獨處時的最好方式,一點也不會覺得膩味。
「雖然實話總是逆耳,但你沒有說錯,我確實無法將那些視律法如無物的人完全地掌控住。當他們以武犯禁時,官方很難追究。以文亂法、以武犯禁,這些都是難以避免又令我深恨的事。就算我是個……」「帝王」兩字很低很低地在她耳邊說著,然後才又以正常的聲音道:「就算我很努力於當個英明而勤政的人,我也不敢說滿朝文武都是良善且一心為公的人。那些官員,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難不成就是為了當一個兩袖清風的好官,為我龍家的天下無償奉獻一切嗎?」他目光鎖着她的,最後的問句雖然並不是真的在向她發問,又似乎想要她回應些什麼。
柳寄悠不由自主地道:「當然不。滿朝文武學了一身本事,販給帝王家,求的,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榮華富貴:最終,最好是扶持家族成為世家名門,流芳百世千年。先榮耀了自身、家族、子孫後代了,才會去想着天下百姓吧。而這天下既然姓龍,就歸着龍家人管,您們才是該在心中裝着天下百姓的人。」這些真話,其實是不能對帝王說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想,這是美色誤人吧……終究她也難以倖免,自己亦是一個凡人,與其他那些懷着一兜香帕花果擲美男的俗女人們並無不同。
如果她曾經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自認脫俗,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她沒遇着他罷了。
龍天運看着她一臉生無可戀的頹喪表情,雖然不知道此刻她心中在想些什麼,但那股子自厭又懊惱的神情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是因為吐了真話,於是自厭起來了吧?他笑,將懷中的她晃了晃,像是無言的安撫,並道:「是的,你說得很中肯,也很實際。所以說,這世間,不論朝堂還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慾望:有本事的人,便會以那本事來興家展業,做各種利己的事。你會想到律法不能制裁犯罪的江湖人,那你有沒有想過,‘刑不上大夫’這些幾乎己經形成約定成俗的言論,正是以文亂法的表現?手裏有筆、身上有權,便也想着將自己置於律法之上,一旦犯了罪,就是想着不被律法制裁的。」
「所以,您這是……在抱怨嗎?」柳寄悠小心地問。
「沒什麼好抱怨的。這是我的天下,該我承受的、該我苦腦的,我都很清醒地知道,也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