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瞧,初夏乍臨,小姐便早早要她倆收拾細軟前來洛陽近郊的別業「臨夏園」避暑,打算每天在山林間散步飲酒作樂吟詩參襌,快樂得很,哪裏像憂傷老姑娘了?
「小姐,走了這麼久,休息一會兒吧。」收回神遊的心神,落霞找到一塊平滑大石,鋪上布巾,上頭擺了酒食小菜。
柳寄悠攏了攏鬢旁散落的髮絲,接過丫鬟遞來的棉巾,輕輕拭去汗珠。
「小姐,好不容易養白的肌膚,就別再去晒黑了吧,老爺有交代的。」
「為了怕晒黑而放棄與天地親近的機會嗎?怎麼說都不合算。」溫雅悅耳的聲嗓大概是柳寄悠身上唯一出色的了。
落霞不過是盡職提醒一下,對小姐的接受程度當然不抱期望,又問:
「咱們待會要更往上走嗎?再上去的山林就不屬於我們的了。」
柳寄悠抬頭望向更高處,緩緩啜飲冰涼的桂花釀,沉吟了許久。
「那是震西王爺的土地吧?聽說他秋天以前不會來此居住,稍微走進去一些無所謂的。」
自得其樂沉浸在山林之美的柳寄悠,全身散發出獨特風采與舒徐怡人的氣質,使她平凡的外貌看來別有一股韻致;如果能發現她這一面的獨特,就不會認為她長得平凡了。至少落霞與挽翠是這樣堅信的,因為她們常常看小姐看到發怔呢!
「小姐,聽說皇上要在六月中旬選秀女哩!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呈上自家閨女的畫像入宮供皇上挑選,雖有十四歲到十七歲的年紀限制,其中侍中趙大人的千金是破格以十八歲之齡列入選秀之中。聽說她很美,侍中大人留下她就是為了等皇上大開後宮之門時送她入宮;那位趙家千金的姿色傳說比起當年的大小姐是不相上下的,相信皇上必會欽點中,將來一定可以穩坐妃位,若能生下皇子,那皇后之位就如探囊取物了。小姐,你的看法呢?」身為官宦之家的丫鬟,所注意的小道消息當然也「高檔」了不少,對皇宮內人事動向更是密切注意,也敢在四下無人時說說這類小道消息。
柳寄悠懶得制止這個丫頭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只淡淡漫應道:
「歷代後宮軼事不都是這麼流傳的嗎?這種事還需要問我嗎?」
她實在不懂,為什麼女人會將能入皇宮當成至高無上的光榮、當成身為女人最了不起的成就?莫非是想着自己將來一定能成功坐上太后那個尊位?這得有多麼強大到不可思議的信心才敢認為自己有能力有資格在那種地方笑到最後,而成為唯一贏家?
「小姐,你不擔心嗎?也許今年老爺又會送上你的畫像進宮哩。」
「不可能,我超齡了。即使被破格允許,也仍是遭汰落的分,所以沒什麼好擔心。」她雙手大張,躺在平滑的大石上承接涼風迎面而來,突然起了意興,逕自漫吟道:「散發乘夏涼,蔭下卧閑敞。荷風傳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愁無知音賞。感此倍闌珊,隨風獨自涼。」
「好個隨風獨自涼!」一聲帶笑的喝采打破閑適的氛圍,渾厚男音中滿是笑意,且不帶任何歉意,彷彿擾了他人的清閑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一般。
落霞首先戒備地跳起來,看向來人——
「你們是誰?咦!是禁軍統領燕大人。」她只認得三名男子之中的一個,但已足夠了。燕大人可是當朝聞名的剛正人物,雖是世家子弟,卻從不欺凌弱小,要是換作其他品性頑劣的紈褲就難說了。
「這兒是柳侍郎的土地,想必你們是柳大人的家人了?」開口的不是禁軍統領燕奔,而是居中的年輕男子。男子不單渾身散發迫人的尊貴之氣,那張俊美容顏簡直讓人為之失神,久久回不了魂。
懾於那般的威嚴,也驚艷於那樣罕見的俊顏,落霞呆楞結舌,怎麼也開不了口、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柳寄悠緩緩起身,眸光一掃,立即猜出這三名男子身分不凡,若非頂級勛貴,定然也是皇家之人;何況他們是由震西王爺的領地方向而來,不管其真實身分為何,她都得要好好地行禮,將貴女的禮儀規矩好生展現,切不能讓父親丟臉。所以她微一福身,面容微垂,做出十足恭慎的姿態道:「見過各位貴人。奴婢二人正是柳大人的家人。」
「是么?那柳侍郎或其公子可有在此?」男人們的眼光全落在賞心悅目的落霞身上;這麼俏麗的女婢,不愧如外頭所傳聞,丫鬟們全比主子美,那一身氣韻全無奴顏卑瑣之態,實在難得。
「奴家大人以及公子並未前來。」
「哦?既然主人家並未在此,因何你二人卻在此悠閑度日,如此舒適愜意,豈是一般傭僕應當享受的福分?」為首那名俊顏男子幾乎是沒事找事地問着,彷彿對於柳侍郎管教家人過於寬仁鬆懈而有所驚詫。
柳寄悠雖然不是故意誤導,私心裏卻是希望這幾位貴人將她們二人認定為傭僕身分——她可不想讓人知道堂堂官家千金,竟然在山野間這樣放肆坐卧、喝酒吟詩,全無忌諱,一副魏晉名士作派;所以不管這些人如何猜測她都好,就是不要把她的真實身分給猜出來。反正這些人應也不期望她有比丫鬟更高的身分,而她正好從善如流地讓他們這樣認定。
這個誤會很美好,完全符合雙方的期待,希望這樣美好的誤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所以她很快回道:
「可不是咱們這些小女子的福分嗎!主人家如此寬慈,簡直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下人們只要做好分內工作,其它空暇時候並不拘着,尤其在這山野之間,更容許奴家等人放縱些許。不過……今兒個這模樣,是有些失態,讓各位貴人見笑了,全是奴家的不是。回府之後,定要向總管請罪的。」
容貌俊美、氣勢懾人的男子終於勉強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但也就瞄了那麼一眼,問:「沒料到柳侍郎的家人,竟連區區丫鬟也能出口成章、應景吟詩,着實了得。」很平凡的女子,但全無傭人氣息。男子內心立即有了評估。
「貴人過獎了。幾句淺白的詩句,不過是聽主人家隨口吟出,覺得好聽又好記,便偷偷學了來顯擺,不敢當貴人一聲贊言。」
「小——」落霞躲在主子身後,囁嚅地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在主子掃過來的眼光下,機靈地住了口。
「爺,請過來這邊休息。」
不遠處,兩名男子已在風景獨好處擺上了酒食,鋪妥了布墊,恭敬地過來稟報。
能被燕大人以「爺」字來尊稱的,放眼朝廷可沒幾個人當得起;而能讓燕大人如此恭順的人,扳扳手指,還真沒幾人呢!所以,眼前這位俊美懾人的貴人,想必、或許、應該是……那位吧?
柳寄悠看了一眼,笑道:「三位貴人既要在此欣賞美景,奴婢二人就先行退下了,不打擾大人們的興緻。」
「無需退下,你們就留下來服侍主子吧。」那名看來約莫三十歲、臉上肌膚光滑如女子的男子開口說著,聲線不似男人的低沉,間中夾着清亢。
「各位大人,奴婢二人尚有它事——」
落霞哪肯讓主子受委屈,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小姐去服侍他人;雖然說一般而言王公貴族們前來自家地界中,傭僕可以任其支使,但她的寶貝小姐何等尊貴,豈能讓人任意使喚——
「霞兒,快住口,怎麼可以違逆貴人們的意興呢!這可不是咱柳府的待客之道。」眼中閃過一抹興味,柳寄悠阻止丫鬟發話,對面前三人道:「奴家大人有交代,若有貴客前來,切記要服侍妥貼,絕對不能怠慢。」
「看來柳侍郎將家人調教得極有分寸、極好。」男人搖着摺扇,微一頷首,其矜貴神態,像是支使別人家的奴僕是給人多麼大的恩典似。
……怎麼覺得此刻應該高呼「謝主隆恩」來應景一下?柳寄悠心中暗笑,對於這些養尊處優的頂級貴人,將他人的服侍當成恩賜,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得緊。
當然接下來眾位貴人們自是不會與她們這兩名無足輕重的傭僕說些什麼,逕自飲酒賞玩、談天說地。另兩名男子全以俊美男子為中心,附和所有他說的話,神色間的恭謹明顯釐出了上下之分;儘管服飾上已極力做到相同質材,但肢體語言上的尊卑卻難以瞞過明眼人。至少,不光是柳寄悠,連一旁的落霞都覺得這三人明顯是一主二下屬,而非三個平輩相交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