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張坐上去會死人的龍椅此刻看起來依舊光芒萬丈,畢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誰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不是?
於是他們紛紛解決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紛紛搶上想奪了龍天運的人頭!彷佛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龍椅之上,這天下便真能穩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們也知道龍天運武功高強,但那畢竟是一個人,武功再怎麼高強也有限,怎可能敵上百人的圍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個人,那就是個修羅。
一個對死毫無概念,對人命毫不介懷的修羅。
那不是上百人圍殺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屠殺了上百人。
小喜提着劍奔進朝陽殿那一刻所見的正是這樣一個屍橫遍野的慘狀,他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着這滿地的屍骸!
蘭歡正將一個人釘在柱子上,極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睛從烏黑的長發里緩緩地勾出來,讓小喜的心咚地一聲往下沉!
這眼神他熟悉……這眼神,他總是在蘭七的臉上看見,那幾乎是不屬於人的殘酷冷血,那是帶着歡暢的死意,來自地獄的眼神。
即使她的動作夠快,也只來得及握住宮千歲往下狠刺的刀刃。鮮血嘴地自她手上噴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幾乎立刻切斷她的手掌。
宮千歲傻住!她沒想到姊姊會用這種方式來阻止她,她嚇得連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斷宮千水的手掌。
帳篷外搶進一條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氣,她們都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將她將斷的手掌包起,同時咆哮:「快叫軍醫過來!」
宮千水臉上痛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我沒事,不要緊,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張粗獷剛毅的臉登時變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像此刻的蘭歡會是如何模樣。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遲了。」
宮千歲掩着唇,驚懼地看着他們,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為了你的一點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着宮千水,雙眸冷冷地看着宮千歲。
「我才不是、才不會——」
「會。」霍桑凜冽地打斷她。「你最好祈禱胡真沒死,要不然整個南都給她陪葬都還怕不夠。」他哀慟而憐惜地看着宮千水,雖然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然而他又怎麼忍心看她去死?
「還沒。血術的最後一個步驟還沒有完成,她可能不會……」宮千水懷着最後一絲希望說著,但見霍桑臉上的悲傷,她的話聲戛然而止。
在宮千歲動手的那一剎那,整個南都的命運便已經傾覆,再也沒有回返的機會了。她嗚咽一聲,將臉埋進他寬厚的胸膛,熱淚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對他心愛的人下手。」霍桑嘆息似地說著,「這世上從此,是再也沒有南都仙城了。」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宮千歲腦袋裏轟然一聲,這才終於明白這些年原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裏。原來龍天運不僅僅是南都仙城的一個護法,難怪爹爹願意將姊姊嫁給他,原來他竟然是天子!
她慘然一笑,轉身衝出了帳篷。
「千歲——」
「讓她去。」霍桑緊緊擁住宮千水,心中無限唏噓。宮千歲去了才好,她做出這種事,蘭歡是絕對容不下她了,留在宮千水身邊只是徒增傷心而已,還不如遠遠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過宮千水為她心傷。
宮千水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她猛地推開了霍桑,喘息着起身。「她是我妹妹,無論做了怎樣的錯事也還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宮千水凄然一笑。「今生無緣,惟願來生……」
霍桑卻是虎軀一震,雙眼烏沉沉地看着她。
這意思是說她對他亦非無情?意思是說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原本他是打算這些事結束之後給她一紙和離書,放了她去,然而她卻說「惟願來生」?
霍桑鐵臂一展,在她離去前將她緊緊箍回懷裏深深擁抱,沙啞地低語:「我不要來生,就今生吧。無論任何事,我都與你一起承擔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陽殿玉階上那聲息全無的儷影,不由得紅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來他在宮裏須臾不敢鬆懈,小心翼翼為殿下看守護持的小胡公子,無論如何都不讓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貴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無聲息地躺在那裏。
「殿下……」雖然蘭歡早已登基稱帝,但小喜總還是喜歡稱他為「殿下」;沒人的時候一定不稱他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愛的殿下。
蘭歡慢慢放下手中的無垢,那劍如今是已經毀了,一口氣斬殺了百多人,無瑕的劍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嗚咽着,強忍滿心的悲痛。他何嘗不知道蘭歡如今什麼都聽不進了,他眼裏甚至沒有認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遇神殺神、遇佛弒佛,六親不認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討厭血的。」他輕輕說著,靠近蘭歡,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劍放下。「小胡公子最是愛潔,這麼多血,他看了會不高興的。」
她不高興又怎麼會讓他抱着呢?
蘭歡木然的眼神動了動,終於鬆了手,任那名劍摔在地上,噹啷一聲斷成兩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幾聲,讓宮內還留着的太監內侍都來幫忙,又忙着奔回來,用袍子輕輕擦拭他的手,哀慟得連嘴唇都在顫抖。
蘭歡卻只是重新坐下來抱着胡真的屍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滿殿的屍山血海都與他無關,像是這整個世間也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自己還是哭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臉上。整顆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隨着呼延真而去,身體卻還是有着自己的意識,知道要哭,知道用淚水來洗滌傷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跟着流淚。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蘭歡對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呼延真睜開眼睛時所見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是沒有了三魂七魄卻還能流淚的蘭歡,他那木然死絕的模樣教她哀慟欲恆,知道他定會傷心,但哪裏知道卻是這樣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樣。
她身上還痛得很,說不出話來,費盡了力氣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蘭歡低頭凝視着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凄然地笑了起來。瞧,他終於還是瘋了,連幻覺都生出來了。
但這幻覺卻是如此生動,看那清澈靈動的眼眉,看那眸子裏的瑩瑩水光,就算是幻覺他也甘之如飴,只盼這幻覺永遠都不要離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這樣瘋下去,千萬不要醒過來。
再一次醒過來,她已經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卻還安安靜靜的,彷佛夢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望着四周熟悉無比的擺設。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時的屋子裏,但這怎麼可能?莫說御史大夫府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大火吞噬,幾個月前這裏還被南都仙城派的人買下來,拆個一乾二淨,連片破瓦都沒留下。
難道過去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會不會她現在起身,走出門去,娘親還好好地躺在床上,含笑看着她?
她蹙起眉,將自己的手拿出來看,分明是已經長大的、小胡公子的手,不是當年十一、二歲的,呼延真那胖胖的手。
驀地,一雙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那手溫暖無比,依戀地摩挲着她。
呼延真略略艱難地回頭,毫不意外地看進蘭歡那黑黝黝的眼裏。
他看起來一下子樵悴了好多,臉色焦黃,鬍渣都冒出來了,而且……而且他為什麼會躺在她的床上?
「噓。」看出她的震驚,蘭歡低笑一聲,用力將她擁入懷,聲音低啞乾澀:「讓我留下……不然我會死的,分分都要進來確認你還在不在,累也累死我了。」
他話里的酸澀恐懼讓呼延真啞然。她知道,這次真是嚇壞了他,腦海里浮現當時他那死絕的眼神,心不由得一軟,只得輕輕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