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御醫康厚德在他身上下毒已經許久;康厚德死後,那毒便再也壓抑不住,如今終於爆發,要將他燒成枯骨,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從小就因着母妃的刻意用心而浸淫在毒藥當中的他,怎麼會不曉得康厚德對他下毒?他從小即已嘗遍百毒,可惜從來沒有鍛鏈成鋼、百毒不侵這種事情。
他身上累積的毒日日磨損着他的身體,早已經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康厚德處心積慮埋藏的毒反而讓他減輕了被百毒吞噬的痛苦,才知道原來真的能以毒攻毒。
但康厚德死了,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他哪裏不知道後果……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這一生他所有想做的事都已經做了,他恨過的、愛過的,都已如風。
像是休息夠了,蘭七忽然又睜開了眼睛,那狹長的俊眸里綻放着燦爛而喜悅的光,他放大了音量說:「小喜,蘭歡回來了。他,也離死不遠了。」
朝陽殿,九龍金綉玉屏風威儀不凡地襯在後方,九龍黑檀白玉鎏金椅四平八穩地呈現在眼前。這是天底下最尊貴的椅子,遠遠看着都感覺彷佛有道光打在上頭;明明已是深夜,卻覺得那張椅子光芒萬丈。
白髮蒼蒼的老者緩緩踏進殿內,他面容清奇紅潤,正所謂鶴髮童顏便是這副模樣;一雙長眉生得峻峭嶙峋,而那雙炯炯有神的鷹眼寒肅蒼沉,裏頭隱約有着寒星閃爍。
他是宮百齡,南都仙城派的宮主,雖然極少涉足中土,但他的大名卻名聞遐邇,聽說宮百齡無論武功還是術法都已經出神入化、登峰造極。
他既「能把整座南都弄成鬼城數十年,讓整座永京陰風慘慘自然也不是難事。
望着那張象徵天下權位的龍椅,他清癯的臉上總算透出笑意。多少年的盤算,至今終於即將成真,只差一步,他就完成了大業。
四面八方的幽魂們無聲無息地現身,毫無意外地全都押着朝廷權貴,那些平素里權勢滔天的高官貴爵如今落入他們的手裏,個個抖抖瑟瑟、面無人色,嚇得毫無反手之力。無人想戰,無人想反,朝廷百官竟然沒有任何人反抗,全都乖乖地束手就擒,簡直容易得令人髮指。
他緩步慢行,目中無人地走在朝陽殿上,雖然早知道會有一天能走在這裏,倒沒想過這一切能夠如此舒心快意。
多年前那少年步步濺血,踏着屍首出現在他跟前時,他便已經預知了這一刻;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機運,幾十年來的算計籌謀,終於在那少年投入仙城派的那一刻真正啟動。
「助朕奪回皇位,南都附近三郡便封與仙城派,你們要復國朕便容你們復國。」
傻孩子,還真的以為他會為他作嫁?
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還以為娶了她女兒,成了他宮百齡的女婿,他就能容得了他活,就以為這天下依然是他蘭家的天下,就以為他仙城派要的真就是那什麼「南都濮柳」的名頭。
「復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哈!跟整個天下相比,南都濮柳算是個什麼東西!但這口號真好,不是嗎?多麼的冠冕堂皇,光是聽就覺得熱血沸騰,覺得人生有希望,那小皇帝的確是個有才的。
他在龍椅前站定,蒼老的指節撫摸着龍椅上白玉雕就的龍首,那獰惡的龍雙目圓睜伏在扶手上睥睨天下,龍椅的四角由粗壯的龍龜支撐着,象徵着只有真命天子才有資格登上龍椅。
此刻他就可以坐上去,坐在這象徵天下至高權位的地方,號令天下,不僅僅只是中土武林,而是整個中土,完完全全納人他的指掌間。
「報!啟稟宮主,乾坤殿找不到皇帝,後宮也沒有嘉荇太后與兩位小公主,宮女們說早在幾日前太後跟公主就已經被送出宮,不知去向。」
「報!東三路軍屯兵張家口外。」
「報!京兆尹趙擴及數十名京軍均已押於午門外靜候處置!」
報……
背對着龍椅,他閉目沉思。去哪裏了?關鍵人物都還沒出現,這棋盤上隱約還有些晦暗未明的部分。
「西北的狼軍與霍山軍眼下何在?」
「稟宮主,已在城門外候傳。」
宮百齡不由得朗聲大笑。女兒們都已經到城門口了,有狼軍與霍山軍的鎮壓,其它散漫的軍隊根本不在他眼中。
沒想到這麼快,短短几個月,整個中土就落入他的掌握中!不得不說龍天運那小子的確很有一套。如果他能乖乖聽話,其實他也捨不得女兒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如果龍天運願意人贅他宮家,將來讓他們的孩子繼承皇位也未嘗不可,這樣也算是完成了信諾不是?
雖然還沒找到那以殘暴着稱的俊帝,大概已經爛死在某個角落裏了吧,反正大局底定,已經無須再等了。
宮百齡站上了最後一格玉階,旋身面對眾鬼與百官朝臣們,他威嚴無比、四平八穩地坐在了龍椅之上,目光炯炯地望着階下眾人。
「吾……吾皇……」不知是誰起的頭,但看着宮百齡臉上的狂喜,其他人再也沒有猶豫。
朝陽殿上齊齊跪倒了上百個人,他們形狀各異,有些披頭散髮、有些狼狽不堪,而他們跪拜的,也只是個青袍老人,這一切都荒謬得像是一場遊戲。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京城外。
綿延的帳篷一座座,彷佛無止盡地立在永京城外,五萬大軍駐紮在城外不發已有兩天。這狼軍與霍山軍雖然軍種不同,然而在霍桑的帶領下卻軍容肅穆,分毫不亂。
帥帳旁的一座小帳里,宮千歲擺好了香案,備好了物品,她俏臉蒼白,不住地咬着唇,滿臉的悲傷、憤恨。
香案上擺着咒書、幾根頭髮、一個布娃娃、一小碗米、三杯清酒跟一把短刃。
翻開的咒書上以鮮血寫就,符咒是她打小看慣了的,但她從來沒有用過,原本……她也沒有必要用,直到現在。
她握緊了拳頭,鬆開,再握緊,看着自己如青蔥般纖長美麗的手,她悄悄地瞥了一眼那短刃,那瑩白的薄刃隱隱生輝,綻放着凜光。
南都濮柳,決勝於千里之外,殺人不用刀,一術一人,一刀一命。
傳女不傳子,法傳命亦傳。
一旦術法開始啟動,被術法追蹤的人就絕無生路,必死無疑!
南都濮柳仙城,殺人於千里之外。
她閉上了眼睛,腦袋裏一片混沌,腦海里只剩下龍天運那卓爾不凡的英姿,那冷冷的眸子,那倨傲不羈的表情。
這些日子以來她想了又想,一想再想,可是嫉妒已經蒙了她的心,她再也沒有別的選擇;是他讓這一切走到這個地步,是他不給她其它的選擇。
這世上她唯一可以忍受的,是宮千水。
如果龍天運按照約定娶了姊姊,她有把握過不了幾年,她也可以成為他的妻子,姊妹共侍一夫,多麼美好的千古佳話!甚至她也可以忍受他繼續納小置妾,自古男人多薄律,她怎麼會不了解?
可是龍天運卻騙了她們。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娶宮千水,那天在霍家莊成親拜堂的人是霍桑。這場婚事從頭到尾都是騙局,他連宮千水都不肯娶,成親當晚就逃離了霍山,那她這麼多年來的傾心又算得了什麼?
姊姊居然可以忍受,她不敢相信!姊姊怎麼可以忍受這種欺瞞?!她們姊妹倆的命運就像是籌碼一樣,被男人們換過來挪過去,好像她們沒有任何感情。
她不安地走到帳篷口往外看了看,不遠處的永京方入夜,夕陽餘光沉入地平線,永定河沉甸甸地彷佛一條伏地的毒蛇微微燦着冷冷的光,此時正是逢魔時刻,沒有比這更好的時辰了。
顫抖着手,點燃了白燭,帳篷內頓時繚繞着冷冽的香氣,那彷佛沁入骨髓的寒氣從四面八方聚攏。
她輕啟櫻唇念了一段咒語。
「千歲!」玉手推開帳篷,宮千水皎潔絕美的容顏出現,一見帳篷內的種種事物,不由得駭然驚呼:「快住手!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知道!」宮千歲傷心欲絕地朝姊姊微笑,「但我非做不可!姊姊,你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十歲那年我就決定要嫁給他了。除了你,這世界上我容不了其他的任何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