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站在他身側,低下頭,小心翼翼用匕首緩緩颳去他凌亂糾結的長鬍須。
當她好不容易將他的大把鬍鬚都刮掉,竟在最後一刻失手,鋒利的刀刃劃破他下巴皮膚,立時滲出一道血痕。
「奴婢該死!」她嚇一大跳,連忙屈膝跪下,叩頭認錯。「奴婢錯手傷了將軍,求將軍責罰。」她膽顫心驚,既歉疚又害怕。
嚴焱大掌往平滑光潔的下巴一抹,看一眼食指沾上的一絲血痕,根本不痛不癢。「起來,不過一點小傷,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跪地的她,微微抬起頭,仍一臉驚惶,還以為他會勃然大怒。
「沒事,你做得很好。」嚴焱難得稱讚下人,只因要安撫她,看她一張小臉瞬間泛白,好像犯下滔天大罪似的。
感覺他真的沒動怒,仍跪在地上的朝顏,這才敢完全抬起頭來,卻不由得張大杏眸,瞅着容光煥發的他。
除去大片鬍鬚後,只見他陽剛臉龐上五官深邃冷峻,兩道劍眉飛逸,一雙黑眸炯亮,束冠的墨發,幾綹髮絲凌亂垂落,雖已卸下戰甲,依然不減颯爽。
這是她第一次仔細瞧清他的容貌,心口不由得怦跳。
嚴焱也是直到這時,才細細打量眼前生面孔的丫鬟——身着淡青色曲裾、綰着雙平髻的她,約莫十六、七歲,一張鵝蛋臉,膚色瑩白,五官秀麗細緻,比起一般丫鬟,多了一抹娟秀靈氣與恬靜氣質。
「叫什麽名字?」他問道。
「呃,奴婢朝顏。」她輕聲回應,心口無端鼓噪着。
「朝顏……早晨美好的花顏,是個好名字。」嚴焱不由得復誦她的芳名,喃喃贊道。這還是第一次,他下意識去稱讚女子的芳名。
聞言,朝顏心口重重一跳,臉龐一熱。沒想到,傳言性格嚴肅的大將軍,竟會誇讚她的名!
「奴婢……這就替將軍上藥。」被他一雙深眸注目,她心跳紊亂不已,卻非先前的害怕膽顫,而是另一種陌生感覺。
她忙起身,欲尋找藥箱,但這裏並非她經常出入的小姐閨房,完全不清楚東西擺放何處,只能向他詢問。
他不在意下巴一丁點刀傷,這對他而言不過像蚊蟲叮咬般,交代她取套官袍讓他更換,沒時間仔細沐浴,簡單整理儀容後,隨即便要進宮面聖。
這時,出門辦事的總管匆匆奔來,詫異主子沒讓人通報就先獨自回府。
總管才要對遠征歸來的主子,好好噓寒問暖,卻見屋裏有一名陌生丫鬟,納悶她的來歷。
朝顏一臉尷尬困窘,向他連連道歉,這才有機會道出她是白府侍候大小姐的丫鬟。她為了替大小姐尋找一隻飛走的紙鳶,從白府後院轉往將軍府的後門進來,未正式通報,非常無禮。
嚴焱得知真相,完全沒責難,還交代總管,若有下人在府里尋獲那隻紙鳶,再送去白府。
母親與白夫人為表姊妹,而已逝的父親與白世叔交情很好,但他與麗兒表妹並沒特別親近,應該說,他不太喜歡麗兒表妹的糾纏。
他甚至對其他女子也無感,卻莫名對初見的朝顏,有一抹特別感覺。
朝顏也是初次與嚴焱親密接觸,她原就對年少英勇、戰功彪炳的他景仰尊崇,如今更對他心生一抹異樣感受……
午後,日光透進敞開的玻璃窗,微風輕輕拂動白色窗帘……
嚴焱撐開眼皮,因亮光而眯了下眼。
他一手撫着仍有些泛疼的額角,再度張眼,望向四周,思緒有些迷惘。
「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去醫院?」一道細柔嗓音擔心問道。
躺在長沙發上的他,側首看向一旁女子,倏地一詫。
女子穿着一襲白底藍花曲裾的古代漢服,長發綰着雙平髻,教他一時將她與夢中女子相連結,心口一震。
他記不得夢中女子樣貌,但肯定不若眼前的她成熟艷麗,他卻不由得聯想在一起。
自二十一歲那年,他發生車禍意外撞到頭部,因腦震蕩住院兩日,檢查後無礙,但之後,他開始會作怪夢。一再重複且接續性的,關於一對古代戀人相識相戀的夢境。
他像在觀看別人的夢,又宛如在看一出古裝劇。
他能透析那對古代男女的視角和各自想法,卻又彷佛自己身歷其境,成為夢中一角,成為那個與他同名的嚴焱將軍……
醒來那霎,他心緒仍被夢境牽扯着,心口無端震蕩好半晌,明明是虛幻夢境,卻又覺得真實。然而,他記不清夢中名為朝顏的女子樣貌,總是僅剩模模糊糊的形象,甚至夢境內容也記憶不全。
當他想認真回想,腦袋便會一陣痛楚,他曾又接受幾次腦部檢查,並無異常,醫師判斷應是精神性問題。
「你是……」從夢境完全回過神的他,不由得定睛注視着她。
他並非在意她一張美麗容顏,而是直瞅着她一雙幽黑如夜的瞳眸。
那眼神,似曾相識……他內心無端一動。
他記得在昏厥前看過她,那時兩人相對站立在那把古匕首的玻璃展示櫃兩邊,但他對她眼神的熟悉感,似乎源於更久遠以前……
對了!那把匕首!他霍地自沙發站起身。他很肯定前一刻夢境出現的匕首,與展示的那把漢代古匕首一模一樣!他心緒莫名一陣激動。
「我是嚴總裁的機要秘書。」季曼凝奇怪於他的反應。「先生是總裁的親戚嗎?」她不禁探問他的身分,因同為東方人,且非她認識的商場客人,直接做此猜測。
「我要見嚴世爵,他人在哪裏?」嚴焱臉一綳,不客氣問道。
「喂,怎麽又連名帶姓喊我?都幾歲了,還是學不會禮貌。」
這時,門板適巧被推開,西裝筆挺、俊美非凡的男人,踏進貴賓休息室,語帶一抹調侃。
不久前,他聽說有位男性客人在大廳古物展示處無端昏厥,被季曼凝讓人帶進這裏休息,又聽旁人形容那男性樣貌,他就知道是誰了,這令他頗訝異,在應付完另一位賓客後,不放心地過來一探究竟。
「沒想到你會過來參加我的飯店開幕式,怎麽沒先告知一聲?是特地來給我驚喜?」嚴世爵笑問。「身體沒事吧?」
因他進門見嚴焱已清醒站起身,感覺無大礙,才沒第一時間關切他的身體狀況。
「我不是為你來的。」嚴焱神情一凜,對他沒好臉色。
「喔,那難不成是為我美麗的機要秘書而來的?」嚴世爵故意道,看一眼一旁的季曼凝。
季曼凝直接送他一記白眼。她根本不認識這男人好嗎?只不過,他們兩人似乎關係不尋常?
「那把古匕首賣給我。」嚴焱開門見山說道。
「什麽匕首?」嚴世爵先是一愣。
「這位先生應該是指大廳展示的那把剛出土不久的漢代匕首。」季曼凝提醒。前一刻,這男人對那把匕首的反應有些奇怪。
「你幾時對古物有興趣?」嚴世爵朝嚴焱揚了下眉,一臉興味。
「別管我有無興趣,那把匕首賣給我,我會付你相同價錢。」嚴焱一臉凝重道。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願意花那天價,買一把古匕首,但他非常渴望親手握住那把匕首,總覺得那能讓他憶起什麽重要的事。
「你這是拜託人的態度嗎?」嚴世爵走往他對面沙發,閑適落坐。
「我沒拜託你。」嚴焱悶聲澄清。他這輩子不可能拜託他任何事。
「那我為什麽要賣你?連好好叫我一聲正確稱謂也不肯。」嚴世爵故做無聊地把玩修長的手指,對他的態度顯得漫不經心。
「我喊你一聲『小叔叔』,你就會把匕首轉賣給我?」嚴焱冷着臉,聲音更低悶問道。
嚴世爵抬眼看他,俊唇輕揚,「不賣。」
「你——」嚴焱眉頭一攏,更生惱意,手握成拳,轉身邁步,悻悻然推開門板,大步離去。
嚴世爵見他氣惱離開,俊唇彎出更明顯的笑意。
一旁看着的季曼凝,滿臉困惑不解。
「那個人是你侄子?」她忍不住問道。
「如假包換,親侄子。」嚴世爵笑說。
「你們看起來同輩,年齡差不多吧?」
「我只虛長他兩歲。但輩分上,是他的親叔叔不假。你也許沒看過他的人或照片,但應該知道他的名字——嚴焱,三個火的『焱』。」既然巧遇,嚴世爵不介意向她道明兩人關係。
「嚴焱……」季曼凝思忖這名字,驀然詫異道:「是那個在美國頗富盛名的華人建築師嚴焱!」
先前她因帝都財團欲跨投資興建飯店,找過一些可能合作的東西方知名建築師資料,也因而注意到嚴焱。
只不過,因總裁未將他列入合作人選,她並未深入詳細研究他的作品和背景,沒想到,他竟是總裁的侄子!
總裁是香港商界大老嚴海明的么子,只要提到香港嚴家,華僑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由嚴海明一手打下的嚴家江山——跨國企業萬明集團,不僅在香港擁有雄厚財力,在散佈世界的海外華人中,對超過半數的華人擁有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