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個時代
幾輛寫着“警察”的黑色挎斗邊三輪,呼嘯而來,七歪八斜的停在了這家商店的不遠處。十來個穿着白色上衣,藍色褲子,蓋着大檐帽,衣領上綉着紅色領章的警察從三輪上跳下,火急火燎朝着車站內奔跑而去。
“哎呀!站裏面出什麼事了,來這麼多警察。”坐在商店玻璃櫃枱後面的胖老闆娘聽到動靜,趴在櫃枱上探出滿是肥肉的身體朝不遠處候車站大廳望去。
陳旭倚靠在他的行李堆上,彷彿這些警察要去查的殺人案跟他無關,他淡然的聽着收音機里放出的老歌,順着節奏抖着腿,全神貫注的舔着綠豆冰棍,把鑲嵌在冰棍裏面很甜很香的豆子一粒粒舔出來吃掉,這種兒時的味道越吃越上癮,他已經吃到第三根了。
陳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菲林膠片相機,重量不輕拿在手裏很有質感,這台相機就是那個女孩用來偷拍設計圖的間諜相機。說是間諜相機其實有些過了,它就是一台德產的祿萊膠片旁軸相機,用的也是普通的柯達膠捲,非常的精緻小巧。
陳旭在解決了那個女孩后拿走了她的背包,裏面除了一些現鈔和換洗的衣物以及一本西遊記,就只有這台膠片相機以及三個已經用過的膠捲了。
這台相機沒什麼,不過這些膠捲卻大有文章可做,如果能洗出來沒準能發現什麼一些情報。
就在這時一輛212吉普車咆哮着從十字路口拐出來,車身髒得好像剛從泥潭裏拉出來一樣,四個輪胎里糊滿了黃泥巴和雜草,車身上也遍佈泥巴斑點,惹得路旁行人紛紛側目。
吉普車在距離商店不遠處急剎停住,一個身着綠色軍裝,頭戴解放軟帽,穿着回力鞋,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漢子匆匆下車。
中年男人擼起左手衣袖低頭看了一眼手錶,然後站在吉普車旁焦急的手搭涼棚四下張望,顯然是在找什麼人。
陳旭急忙把相機塞回到了口袋裏,身為一個情報員的直覺,在這個中年男人下車的那一刻,雖然兩人從沒見過面,但是通過以前那個陳旭帶去蘇聯的全家福照片和眼前這個男人一對照,現在的陳旭就已經認出來這人就是自己的親大哥了。
陳衛國掃視了一遍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廣場,左看看又看看,滿廣場的人都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唯有不遠處商店旁邊整齊擺着六個行李箱的一個穿着西裝的帥氣後生看起來有些眼熟,滿懷疑慮的走了過去。
“小五……是你么?”陳衛國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外表光鮮的年輕人,有些底氣不足的喊了聲。
自家最小的弟弟被送去蘇聯的時候,才是個剛上初三,身高不過一米五的小孩子。當年陳衛國帶着陳旭一路北上內蒙古,在滿洲里狠心把哭得涕淚橫流的陳旭抱上開往蘇聯的火車,然後自己下車讓小弟獨自一人出國,他就覺得自己永遠失去了什麼。現在看到這個身材健碩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年輕人,很難和當年那個身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弟弟相匹配。
“我只是想看看大哥什麼時候才認出我來,五年沒回國,我變化有這麼大嗎?”陳旭摘掉蛤蟆鏡,露出一個經典的微笑,伸出雙臂給了自己大哥一個擁抱。
陳衛國先是一愣,心中的遲疑頓消,哈哈大笑着上前着和陳旭抱作一團。然後扶着陳旭的手臂上下打量着自己這位留學歸來的兄弟,淚眼蒙蒙連連點頭道:“長高了!變帥了!我差點沒認出你來。”
陳旭近距離觀察着自己這位大哥,雖然臉上表現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欣喜表情,實際上當他看到初次見面的大哥滿臉疑惑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自己緊張的心臟狂跳不止幾乎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即便是上輩子最兇險的戰鬥都沒讓他這麼緊張過。
陳旭上輩子孤兒一個,從來沒體驗過什麼親情,現在陡然讓他去接觸這種陌生的感情,實在讓他提心弔膽。他對陳家人或許還沒什麼感情,但陳家人對自己卻是實實在在的親情,所以他就算是演戲也要把這個角色演足了。
畢竟陳旭現在的身份是他立足於這個時代的根本,這個出生於權勢家庭的身份是他未來計劃最重要的基礎。正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不需要再重頭開始奮鬥,無形中可以讓他省去很多的麻煩。
剛才抱着大哥,感受到親哥哥身體散發出來的體溫,在大哥慈愛目光的注視下,陳旭這個成年的老靈魂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安心,殺人之後躁動的情緒不再需要刻意的去壓制,自然而然就平靜了下來。
陳旭突然覺得或許自己根本不用演戲,按照自己本來的性格來行事也不會出問題!雖然他的性格很犟很固執,但無論他的性格如何爛,相信家裏人都會遷就他的。
陳旭在火車上的時候,至少想了一萬種在見到親人之後怎麼進行對話交流的方法,以免自己露餡被看出身份來。有了足夠的演練,陳旭本來以為自己會侃侃而談,將親人久別重逢的氣氛炒熱起來。
哪知道真見到親大哥了,他才發現自己除了傻笑之外,竟是啞口無言不知說什麼好。
陳旭在家裏排行老五,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一個二姐。不過老三老四當年一個踩了裸露的電線當了電打鬼,一個掉井裏也做了短命鬼,陳家小輩里也就只剩下大哥陳衛國、二姐陳新華和陳旭三兄妹了。
據說陳旭在出生的時候,家裏人害怕他也會像老三老四一樣出意外,通過算命大師的指點,取單名一個“旭”字,寓意旭日東升,無可阻擋之意!
只有陳旭知道了,自己的前身依然沒躲過英年早逝的命運,如果沒有自己的附身,這家人怕是只能收到的一盒骨灰了。
或許是忘不了兩個弟弟離去的悲痛,陳衛國對最小的陳旭格外的疼愛,把一個哥哥做得比父親還要盡職。
看着親弟弟一直笑眯眯的站着卻並不說話,陳衛國愧疚道:“哎呀!我家小五到底是變了,穩重多了。以前每天粘着大哥跟屁蟲一樣,嘴巴饞得不得了天天要糖粒子吃,現在已經是個大人了。”
陳衛國看到自己弟弟站在那兒不說話,對自己很生疏不再像當年那麼親熱黏人了。不由得埋怨起爺爺和父親來,當初就是他倆硬要將還在上初中的小弟送去蘇聯讀書學習技術。現在學成歸來了,自己那個好玩的弟弟卻再也回不來了。
兩兄弟相對無言的對視了一會兒,為了掩飾尷尬,陳衛國朝着堆在旁邊的六個精緻的大行李箱努努嘴問道:“這些都是你的行李嗎?真不少啊!大老遠從莫斯科帶回來這麼多東西也不嫌累。”
說完不等陳旭回答,就直接上前提起兩個行李箱往吉普車後座上塞。
陳旭立即上前幫忙,陳衛國擺擺手道:“你搭了這麼久的火車累了,上車前面坐着去,這些事都讓我來。”
“沒事兒,我在火車上睡了半天剛醒過來一點都不累,兩個人搬更快些。”
說話間兩兄弟很快就將行李箱全部塞進了後座,車子發動起來穿過城區回家。
一路上陳旭不停地問家裏人的情況,儘可能的套取陳家的情報。而大哥陳衛國在回答之餘,也頗有興趣的問了一些國外的見聞,不知不覺中兩兄弟的陌生感倒是消弭了不少。
“小五,比起國外,咱們這裏要落後很多吧!”車子穿過平湘市中心的五一廣場,陳衛國特意減慢了車速。
從廣場上看過去,周圍沒有超過十層的高樓。沿街的一面多是一些布料服飾店、或者賣雜貨的供銷社,招牌也都是畫上去的,很少能看到有霓虹燈。偶爾能看到一些個體經營戶開的店鋪,改革開放的萌芽已經初露端倪。
這個時代的中國還不是後世那個暴發戶式的基建狂魔,各個大城市比着賽的修建摩天大樓,鄉村的水泥路和路燈更是通到了屋門口。而現在呢!即便是平湘市這座省會大城市的中心主幹道都窮的沒鋪瀝青,而是坑坑窪窪開裂的水泥路面,坐在車裏菊花都被顛得為之一緊。城市上空佈滿了到處亂扯毫無章法的電線,就像亂七八糟的五線譜。
突然,一輛長長的無軌電車從旁邊開過,車頂上兩根大辮子接電器連接着街道上空的電線,偶爾閃動紫色的電火花,發出“啪啪啪”的炸響。
最讓陳旭覺的有趣的是這輛公交車居然是加長版的,為了多載客後面多加了一節車廂,兩個車廂用黑色的伸縮帆布連接起來。
這大概就是這個時代的特點吧!
“還行吧!都差不多。國外再好也不如家鄉來的親切。”陳旭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這個時候的不論是莫斯科、紐約,以及東京這些國家的城建基本都已完成,現在的中國改革開放才剛剛展開,口袋裏還沒攢上幾個錢,跟那些國家是沒辦法比的。
平湘市雖然是省城,但還沒有像後世那樣大搞城建,城區面積不是很大。
吉普車一路前行,很快就出城到了郊區,水泥路也變成了煤渣路,到了更遠甚至連煤渣路都沒鋪了,直接就是原始的砂石黃泥巴路。
沿着黃泥巴土路開了十來分鐘,迎面過來就看到一堵看不到盡頭的紅磚圍牆出現在眼前。
車子順着牆根開過去,陳衛國衝著圍牆努努嘴道:“小五,這就是南方第一機械廠了,你小的時候最喜歡來這裏面玩還記得嗎?不過廠子這些年效益不行了,就靠生產些副產品掙點飯錢,這幾年你不在大哥我當了副廠長,每天為了廠里幾千張嘴吃飯可是費盡了腦筋。我老早就盼着你從蘇聯回來了,你在國外學習了這麼多年到哪裏都是技術骨幹,去哪裏都是搶着要的人才。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很快就給你安排個職位,你儘快來廠里幫大哥好不好?”
“我進廠工作是肯定的,不過爺爺還在當廠長沒退下來嗎?我去蘇聯前他就已經八十多了吧!還有這個地方我離開太久很多東西都不記得了,大哥你把車開進去我想進去看看。”陳旭轉過頭盯着高高的圍牆直發愣,作為一個情報官他對國內重工企業是很了解的,但他現在對這個“南方第一機械廠”卻沒有絲毫的印象,估計在**十年代的國企變動中不是倒閉就是被兼并了。
陳旭嘴裏的爺爺陳虎,生於民國當年曾去蘇聯留過學,半路棄學就回國參加革命,利用自身所學組織人手為部隊造槍造炮。建國后干起了廳官,隨着國家一五計劃的啟動,蘇聯幫助新中國建立了156個工業項目。而陳虎就是隨團去蘇聯談判的人員之一,而且他當年留學時期關係極好的一個朋友已經是蘇共高層,這就更好說話了。
憑藉著這層關係,陳虎硬是為國家爭取到了一整套完整的坦克生產線及其配套設施。憑藉著這些設備,陳虎從無到有建立了江南第一機械廠,為國家軍工添了最重要的一份家當。
值得說道的是,這條坦克生產線來歷頗為奇特,是蘇軍二戰勝利后從德國工業區拆走的設備。而蘇聯的重工和軍事工業完整自我恢復能力很強,在戰爭中就已經可以爆坦克海了,戰後退役的坦克更是堆積如山拆都來不及,哪裏還用得着新建什麼坦克廠。再加上從德國拆過來的坦克生產線和蘇聯自身的工業系統並不匹配,這條線也就一直堆在倉庫里沒有啟用。
而陳虎大老遠的跑到蘇聯去向老同學求援,那位位高權重的老同學幾瓶茅台灌下去,礙着人情就把軍團倉庫里那條生鏽的坦克生產線用極低的價錢賣給了陳虎。因為是檯面下的交易,所以這條生產線並沒有在蘇聯援建的156個項目之內,只算是個小項目。
這批設備繞了半個地球來到新中國后,經過陳虎的苦心經營,終於成就了現在的“南方第一機械廠”!
“老爺子身子骨硬着呢,沒準比我們都活得長,廠長的位置誰也拿不走他的。”陳衛國哈哈大笑着,一打方向盤,將吉普車拐進了一到大門裏,繼續說道:“還是先回家吧!家裏做好了菜等你回去開筷子呢!”
都已經進機械廠了陳旭哪裏還顧得上吃飯,對他來說工作才是最重要的,直接拍着自己大哥的肩膀道:“吃飯不急!我在蘇聯學了那麼多的技術就等着回來大展所長,大哥你沒出國不知道外面的科技日新月異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我現在必須爭分奪秒一刻都耽擱不得。”
看到自己弟弟嚴肅的樣子不像是在說笑,陳衛國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廠區宿舍樓的家,只得無奈的轉動方向盤將吉普車開到了一棟灰瓦白牆的高大拱形建築外。
剛才在車上,陳旭就發現這座機械廠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大很多。眺望過去,整個廠區足有幾十棟層層疊疊的高大建築,這着實把陳旭給驚喜到了。這麼多的廠房可不僅僅只是一條坦克生產線那麼簡單,肯定是一套比較完整的坦克生產體系。雖然它是二戰時期的坦克製造系統,當年備不住用來生產過德國虎式坦克,可惜到現在已經是有些過時了。
但勝在設備齊全,而且這座廠是一五計劃時期建立的,到現在幾十年過去廠里的工人們也應該都熬成老師傅了!機械設備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而熟練的技術人員卻是需要實打實的時間才能訓練出來的。
通過大哥的描述,現在機械廠的效益雖然不是很好,但依然在開工。廠區空氣中到處瀰漫著機油和鋼鐵特有的氣味,從最近的一棟廠房半圓形的大窗洞裏可以看到裏面工人在黑黝黝的機床間來回走動,鍛壓機,鑽機,起重機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地面不時傳來震動。
尤其是在進入工廠大門的時候,陳旭看到在廠門口的空地上停着幾十輛拖拉機,而坦克卻是一輛都沒見着。
兩人下了吉普車,陳衛國指着最近的一棟圓拱形紅磚建築,大聲道:“這裏就是廠里的總裝車間了,從全國各地產出的零件最後都會匯總到這裏,組裝成坦克。”
“坦克呢?”陳旭轉過身到處瞧,在遠處的牆角下倒是看到了一些生鏽的負重輪和破爛的履帶,但是真的鋼鐵大烏龜卻一輛都沒見着。
陳衛國面色一紅,低頭咳嗽了兩聲,尷尬道:“廠里現在效益不成了,軍隊不下訂單過來,這兩年廠里的主業都是造拖拉機……”
看不到坦克這種鋼鐵怪獸,陳旭小小的失落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調整情緒,大步走在前面一頭鑽進了總裝車間,剛一進門一股窒息的機油氣撲面而來,然後他就傻眼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黑暗的工廠車間!
如果不是門口停着好幾輛成品手扶拖拉機,陳旭都不敢相信這麼一間到處都是散亂的電線、油管、水管,到處都是黑糊油膩的殘破廠房,居然是坦克廠的總裝車間。
隨手往身旁最近的一個鐵欄杆上一抹,滿手都是油污和灰塵,臉上失落之色更重。
而在陳旭的印象里,他去過的現代化坦克廠車間那可是光潔無瑕,地板每隔一兩小時就會清潔一遍,基本做到無塵比五星級酒店都要乾淨。
陳旭無奈的拍了拍額頭,從內衣口袋裏掏出鋼筆和巴掌大的筆記本,一邊低聲嘀咕着一邊寫道:“整潔規範廠房生產環境為第一要務!工人沒有統一的工作服,安全規章也沒有看到。”
陳衛國看着自己弟弟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頓時面露喜色。他到底是副廠長,從陳旭嘀咕的話里很明顯就聽出來自家弟弟似乎是要整改這座工廠了!
陳旭確實已經把這座工廠看作是他的起家之地了,自己的爺爺是廠長,大哥是副廠長,到時候爺爺應該會給他安排一個合理的職位,讓自己能儘快投入到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