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
“二伯,能將大哥這些書借給我看嗎?”李默問。
李醫生在家排行老二,於是李默稱呼為二伯。
“你能識字嗎?”陳醫生驚訝地問。
“我認識不少字呢。”李默裝嫩地說。
“真的嗎?”陳醫生來了興趣,拿起陳“大哥”小學的課本,翻開,指着上面的字問李默。
小學課本上的字,李默豈能不認識?
陳醫生越問越驚訝:“小默子,你從什麼地方學來的字?”
“我家原來在河港村時,舅公在大隊當幹部,他認識很多字,家裏還有很多書呢。”
李默曾祖父是一個小地主,因為吃鴉片煙敗光了家產,自己也死了。爺爺迫於生計,只好帶着奶奶投奔李默姑奶家,從李潭村搬到了十裡外的渡口村,靠打漁為生。
大鍊鋼鐵時,生產隊沒收了爺爺的漁船,用來鍊鋼煉鐵了。五八年災害到來,不擅長農活的爺爺想逃到干省找活路,被幹部抓了回來,不久后活活餓死。奶奶帶着姑姑從渡口村搬到了十幾裡外的河港村,奶奶的娘家。
但李家的前輩們災難還沒有結束。
河港村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村子,解放前一村子人都種大煙,於是一村子人劃分成份都成了富農。****開始,只有李默一家子是兩代貧農,開什麼會的,只好派李默父親作為代表發言。
若是李默父親識兩個字,可能李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李默舅舅原來是干省一個工廠的幹部,後來犯了錯誤,被工廠開除。至於什麼錯誤,李默一直不清楚,反正那個年代,也講不出所以然來。李默舅舅帶着一家人又回老家了,這身份很不好。
李默母親年青時很漂亮,不過這時候漂亮沒有用,於是經人說媒,李母嫁到了李家。其實兩人十分般配,一個勤快能幹,一個聰明美麗。但都不識字,也不擅長處理人事關係與交流溝通。往深里說,就是智商高,勤奮,情商差,這還遺傳給了李默。李默讀書時成績很不錯的,不過因為情商差,註定了一生崎嶇坎坷。
李家真的很窮啊,想一想,奶奶作為一個寡婦能將父母拉扯大,就已經很不錯了,那能積累出什麼財產。可是李母心中一直不甘,於是吵啊吵,一直吵到白頭之時,換作幾十年後,一家早散了。不過這時候大家對婚姻對家庭都十分看重的,就是吵架罷了,但前世的李默哪裏能明白這個道理?每次看到父母吵架,便嚇得憟憟發抖。
兒子結婚了,奶奶也給女兒找了一個好對象出嫁了。
確實是一個好對象,姑夫長得一表人材,還是一個大隊幹部。但因為李家條件太差,姑姑的公公婆婆看不起姑姑,時常擺臉色給姑姑看。姑姑又是一個極要強的人,受了氣不敢回娘家訴訟。日積越久,喝農藥自殺了。
李父帶着一班人馬大鬧了一場,可人都死了,於事無補。但姑姑丟下了兩個孩子,奶奶捨不得,時常去看望,為此,李母時常與奶奶吵架。各有各的道理,李默兩個表弟表妹也是奶奶的孫子,又死了母親,真捨不得啊。可李家窮,忙得天昏地暗,奶奶作為一個正常的勞力,“不顧”自家,到處跑,李母心中更不甘了。
去年政策開始鬆動,李村的生產隊長找到了父親,對李父說,我們都是李姓的,五百年前一家人,李村離曹鎮近,條件好,你就搬到了我們哪裏吧。
李村原來有五戶人家,一個很小的村莊,三戶是三兄弟,兩戶是兩兄弟。他們早先都是李潭村人,因為李潭村大,太過擁擠,五戶人家搬到了圩心,才出現了一個很小的新村莊。
李父聽了他的話,又從河港村搬了過來。
這是李家的一大轉折,往近里說,後來李家確實是因為這次搬家變好了。往遠里說,這次搬家對李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李家的親戚、至親好友都不在這邊。
作為一個普通人家,不管做什麼事,都得要魚幫水,水幫魚,也就是所謂的人脈關係,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單槍匹馬發展起來的?然後李家就那樣了。
此河港村就是彼河港村。
陳醫生知道李家是從河港村搬過來的,但李家在河港村發生了什麼,他不清楚。李默又有意混淆了,李默這個舅公家確實有很多書,但李默舅公在那個年代,哪有心思教李默讀書識字?
“小默子,你真是一個天才。”陳醫生感慨道。
李默故作驕傲地抑起了小腦袋。
“你看什麼書,自己挑去。”陳醫生又說道。
後面都是他兒子小學時的課本,他兒子上了初中,這些課本不需要了。這也是陳家,李默上學時才可憐,因為單門小姓,年齡又最小,經常便同學欺負。在班上是班長,放學后則是可憐蟲,老師們又經常用李默作為別人家的孩子,教育其他同學。這些同學更恨李默,於是李默的課本與作業本時常被同學搶走打四角了。一個學期沒有結束,李默一本書也沒有了,只好強行默聽硬背。
李默抱着一大堆書回家。
李家才搬過來不久,十分簡陋,說句不好聽的,連牛棚子都不如。二十幾平方,兩張床,李父李母擠在一張床上,奶奶帶着李默,與三歲的小妹擠在另一張床上,外面則是小堂屋,擺了桌椅與罈罈罐罐后,什麼空間也沒有了。
而且牆壁還開了縫,一到冬天,那個北風吹,雪花飄……還有下雨,不得不到處用盆子接雨水。這光景,放在生產力極差的漢唐宋,都能算是貧下中農。
不過幾年後李家蓋起了瓦房,十幾年後,李家又蓋起了樓房,李家的變化,正好見證了未來二十年國家的變化。
“小默子,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奶奶擔心地大聲問。
“奶奶,奶奶,”李默激動地看着眼前這個老婦人。
前世他這一生窮也好,富也罷,不能怪別人,自己種的什麼花結什麼果,但捫心自問,自己不欠別人什麼,唯獨欠的就是奶奶的恩情與親情。
“奶奶,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你這孩子說什麼話,你病好啦?”
“好啦。”
也沒有好,是李默強行回來的。
前世不懂,只看到父母棍棒的一面,沒有看到父母勞心的一面。就像他小時候,看了多少回病,花了家中多少錢,這也是負擔。能省幾毛錢是幾毛錢吧。
奶奶又用手摸李默的腦門,看李默的燒有沒有退。
…………
“小妹,別鬧。”李默端着稀飯說。
李庄現在的伙食是兩稀一干,早晚吃的是稀飯,只有中午才能吃乾飯。副食多是腌制的辣椒,或者是臭鹹菜。
至於魚肉,一年罕見到幾回,也不是真心吃不起,肉是真心吃不起的,但還有魚。
曹鎮地區是魚米之鄉,不僅圩外傍依着大河,圩內更是溝塘交錯。
溝不是下水溝,有的溝能寬達四五十米,深達近十米。
塘也不是巴掌大的池塘,有的大池塘面積能達到上百畝。
但一個大集體,好像使得農民一起變成了黑蜀黍,智商整下降了三十個點,魚就在哪裏,沒有人去捕,溝塘在哪裏,沒有人想到養殖。
幾年後大傢伙食稍稍改變,實際也沒有改變多少,以至於李默到了發育之時,一頓能吃四五碗乾飯,還是那種大碗。那時李默成績開始下降,父母親看到他飯量大,便懲罰他,輕則打罵,重則不讓他吃飯。於是李默心裏產生更大的抵觸,成績越來越差。不識字,只好用這種粗暴的手段了。
不但如此,吃水更是問題,現在農村到處都在用六六粉、敵敵畏,然後這些農藥一起流到溝塘里。農民吃的就是這些溝塘的水,許多人便生了癌症,就像李默所在的生產隊,四個小村子,三十幾戶人家,在李默記憶里,就有四個人得了癌症或腫瘤死了。直到幾年後,大家條件好了起來,家家打了水井,食用水經過泥土層層過濾,十幾年後,又通上自來水,這種情況才得到改善。
對於這種極其糟糕的生活,李默抱着書從陳醫生家回來時,便準備好了。
他現在是回想着前世所能記得起來的大事件,這些事件不是信息,而是財富,記得多少事件,很可能意味着他未來能獲得多少財富。
但被調皮搗蛋的妹妹打斷了。
吃過飯,父母親與奶奶帶着小妹下田勞動,現在還是……大集體!
家中只剩下李默一個人了。
至於六歲的李默安不安全,沒有人操這個心的。現在孩子多,不稀罕,也沒有功夫去管,家家都是這樣。即便時不時傳來有小孩子被淹死的消息,也沒有引起任何人警惕。
李默瞅了瞅,便離開了家,也不關門。
這是一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年代。不是大家道德上升到了這種高度,而是路上沒有什麼可拾的,家中也沒有什麼可遺的……
“改變命運,從今天開始。”李默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心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