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各懷心思【4000字】
彩車迤邐而行,厚厚的帷幕遮住寒風,華美的狐裘裹着嬌軀,茂德帝姬趙福金心中卻是冰冷一片——雖說已經清醒了一個多時辰,她卻依舊無法接收自己被父兄拋棄,又被丈夫親手送到金營的失勢。
淚水早已流盡,但她卻不知道自己除了啜泣之外,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嬸娘?嬸娘!”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福金的肩頭被人不輕不重的推了兩下,這才從‘心如死灰’的狀態中驚醒,茫然的抬頭望去,卻見車內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豐腴的婦人。
這婦人她倒是認得,正是蔡攸長子蔡行的妻子童氏,按輩分而言,算是趙福金的侄媳婦——不過真要說起來,這童氏其實比趙福金還要大了六七歲。
當初因為蔡攸與蔡鞗、蔡絛幾個勢同水火,所以趙福金也未曾和這侄媳婦有過多少交流,只記得她似乎頗有傲氣,不是個好想與的人。
但今時今日,童氏臉上卻再也看不到半分盛氣凌人,反倒透着幾分奴顏婢膝的諂媚,見趙福金神色茫然,便小心翼翼的勸道“嬸娘,您可千萬要振作些,咱們蔡家以後能不能翻身,就全靠您今日的表現了。”
蔡家?
趙福金面上露出一絲凄然,蔡家早已經落敗,如今她被蔡鞗如此對待,對蔡家還能有多少眷念?
不過要是仔細想想,這事兒怕也怪不得蔡鞗,畢竟他也是屈服於皇命,才硬着頭皮做出了這等無恥之事——而那道皇命,卻正是自家父兄所下!
這般一想,趙福金便更覺生不如死。
“嬸娘,其實……”
童氏還待再說些什麼,外面卻傳來了兩聲不耐煩的乾咳,她頓時神情一變,惶然道:“嬸娘,眼見前面便是康王大營了,李梲、鄭望之兩位大人想跟您談一談,看該如何說服康王殿下。”
李梲、鄭望之是欽宗皇帝派到金營的正副使者,也是朝廷里有名的投降派,一貫主張對金人採取妥協綏靖策略——若非如此,他們也不可能在金營活到現在。
依着趙福金此時的心情,壓根就不想跟兩位使者碰面,更懶得與他們商談什麼。
但看童氏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她不由便生出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心下一軟,便微微頷首答應了下來。
童氏見狀,一顆心也終於落回了肚裏——身為罪臣之妻,她若是惡了外面那兩個‘朝廷柱石’,日後的下場怕是不會比落在金人手中強。
而此時有了說動趙福金的‘功勞’,她短時間裏不但無憂,甚至還能狐假虎威一番。
欣喜之下,她也顧不得什麼貴婦人的矜持,伸手猛地撩開車簾,脆聲招呼道:“兩位大人請進,帝姬答應見你們了。”
那立在馬車外的李梲、鄭望之二人,卻是齊刷刷的將目光落在了她胸口處——原來童氏這一發力的功夫,身上那杏紅色大氅便開了條不大不小的縫隙,堪堪露出半片酥軟來。
童氏忙伸手遮了遮,紅着臉又道了聲請,那兩位使者大人這才互相攙扶着,爬到了彩車之上。
“臣李梲【鄭望之】,參見茂德帝姬。”
兩人規規矩矩的參拜完,又不約而同的跪坐在了車轅上,上半身探入車內,下半身卻還在車外,既是為了避嫌,也是為了防止押送車隊的女真人偷聽。
趙福金實在沒心情與他們繞圈子,見兩人眼觀鼻鼻觀心的坐好,便開門見山的問道:“兩位大人有什麼要交代本宮的,請只管開口便是。”
李梲道了聲‘不敢’,與鄭望之對視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不知殿下見到康王之後,打算說些什麼?”
趙福金搖了搖頭:“本宮腦心裏亂糟糟的,實在不知該和九弟說些什麼。”
李梲又同鄭望之對視了一眼,然後猶豫半響,方才咬牙道:“以臣看來,金人似有些心虛,或者說是對康王殿下的兵馬很是忌憚!否則那完顏二太子只需遣我等……呃,還有帝姬殿下一同前往便可,沒必要將這百餘家眷一併奉上,還特地調撥了十幾輛馬車。”
鄭望之接口道:“不錯!當初汴梁城第一次被圍時,那种師道也曾打到過城下,卻未見那金人似今日這般示弱,足可見康王殿下的兵馬不可小覷!”
李梲又接過了話頭,正色道:“因此我等到了康王殿下面前,切不可勸他投降金人!”
趙福金原本只是向敷衍幾句,再打發走他們,但聽到此時,卻也不禁愕然的張開了櫻桃小口——這兩人不是堅定的投降派么?怎麼反倒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勸康王投降呢?
李梲察言觀色,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便又長嘆了一聲,苦笑道:“殿下,若是我大宋的兵馬能與金人抗衡,我等又如何會一力主降?如今既然康王橫空出世,我等自然要竭力相助、共赴國難,不將那女真蠻子趕出中原,誓不罷休!”
說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說過了,萬一茂德帝姬熱血上頭,慫恿康王與金人決一死戰,那可如何是好?
於是李梲忙又往回找補道:“不過金人也不可小覷,我等只需勸殿下堅守營寨,牽制金軍便可,萬萬不能逼其主動求戰!”
接下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將在康王殿下面前該如何奏對,有金人使者在旁的說辭該如何,沒有金人在旁時又該如何,該如何促請康王向金人提出要求,好保住蔡鞗、趙佶、趙構等人的性命……
將這一切都揉開了掰碎了,給趙福金一股腦灌下去,等到確認她記住了自己等人意思,李梲、鄭望之這才意猶未盡的告辭離開。
送走了兩個使臣,趙福金揉着發脹的太陽穴,不覺長嘆了一身。
便在此時,只聽角落裏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嬸娘是不是覺得,這兩位其實是大大的忠臣,以前大家都誤解了他們?”
趙福金這才想起,那童氏其實一直在邊上旁觀。
她側目望去,卻見童氏那張鵝蛋臉上滿是輕蔑嘲弄,不由皺眉道:“兩位大人為了扭轉朝廷頹勢,稱得上是殫精竭智,你怎得卻擺出這樣一副嘴臉來?”
“殫精竭智是殫精竭智。”
卻見童氏嗤鼻道:“但他們真正的目的,其實不過是想借您的口,在康王殿下面前落個好印象罷了——畢竟按照他們方才的分析,康王殿下極有可能逼迫女真人退兵,屆時威望一時無兩,又手握精兵良將,皇位舍他其誰?”
聽了童氏的分析,趙福金是半信半疑,她本就不是個有腦子的人,否則也不會直到蔡鞗主動說破之後,才知道自己竟被當成了討好金人的棄子。
此時更覺腦袋裏亂糟糟的,像是裝了一團漿糊。
童氏忙趁機道:“嬸娘其實不必管這些俗事,見到康王殿下之後,只需說些家長里短、論些姐弟情誼便是,只要康王看在您的情面上肯看顧一二,咱們蔡家……五叔就不會有什麼危險!”
無疑,這童氏也一樣希望能通過討好趙構,從而緩解自家的窘境。
倒不是說她落到了現今這等地步,還事事為蔡家着想,實在是因為這年頭女子都是依附與男人生存,黎民百姓如此、王公貴族亦是如此,她心中便是再記恨蔡行坐視自己被送往金軍大營,也依舊不得不替蔡家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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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勁!
真的很不對勁!
因為提前派了使者通報身份,所以車隊暢通無阻的進到了‘康王大營’之中——這原本可以算是一個良好的開始,然而打從跨過只搭建了一半的營門之後,李梲就覺得事事都透着古怪!
負責接待的士兵,竟像是壓根沒將他們這幾個朝中大員放在眼裏一般,言談舉止間頗有些鄙夷之色,即便是態度最和藹的那位岳將軍,也透着些尷尬的隔閡與疏離感。
這在文貴武賤的大宋,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即便汴梁城內倫常崩潰,沒有皇命的情況下,那些禁軍丘八還不是要對文官們畢恭畢敬?
一開始李梲只當他們是‘忠於康王’,不想和欽宗皇帝的使者有太多瓜葛,但仔細觀察之後,卻似乎並非如此。
這裏面,莫非還有什麼自己不曉得的原因?
“八嘎!#*#&*……”
就在李梲琢磨着該如何旁敲側擊,從岳將軍嘴裏探詢出事實究竟的時候,忽聽斜下里有人暴喝一聲,卻是一名女真‘護衛’不知怎得,竟與營中幾個士兵起了衝突,其中一個矮小丑陋的小校,便忍不住抽出短刀暴喝了一聲。
雖聽不明白他究竟喊的什麼‘方言’,但想來不會是什麼好話,而那把明晃晃短刀更是表明了他不惜動武的決心!
糟了!
李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雖說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拋開金人給的任務不顧,力勸康王趙構攥緊軍權不要投降——但他的本意是想讓趙構保存實力,而不是與金人拼個你死我活!
即便趙構麾下有些精兵,可女真人能是好惹的?
萬一康王戰敗了,自己等人豈不是又要在女真人手下當牛做馬了?
這是李梲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因此他一咬牙,便要打算上前阻攔——至少也要讓身旁的岳將軍去阻攔。
啪~
便在此時,斜下里忽然竄出一名矮壯的中年人,二話不說上前就給了那攥着短刀的小校一巴掌,這一巴掌是如此之重,只打的那士兵轉了大半圈,險些連手裏的短刀都拿捏不住!
李梲見此情景,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甭管是禁軍,還是在康王殿下的兵馬,面對金國上賓時,都是一樣的‘謙卑自省’啊。
同時他心裏還隱隱有幾分優越感,就是那種老漢奸對新漢奸的優越感。
不過那中年人與小校的對話,卻讓李梲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混蛋!”
只聽那中年人操着生硬的官話罵道:“身為‘華族’,你怎麼能用低賤的土語和一個未開化的胡人對罵?我們田家的臉簡直都要被你丟盡了!”
所謂華族,是武凱建國之後,賜給優秀日奸家族的一種名份,大意和滿清的‘抬旗’差不多,有了華族的身份之後,就可以享受和漢軍功勛階級差不多的待遇——當然,具體事項上難免會被區別對待,但相較於一般的土著,已經是大大的優待了。
這些華族以對馬島宗氏為首,為了不被佔據主流的漢人勛貴排斥,處處學漢人行事、並以徐福後人自居,對原本那些‘腐朽的土著文化’更是深惡痛絕。
那小校被父親一巴掌打醒,又是悔恨又覺羞憤,再看那女真人在旁邊滿面得意之色,便一抱拳,憤然道:“父親大人,請允許我田伯光用這女真蠻子的血,洗刷方才的錯誤!”
這名小校原本叫藤田伯光,後來武凱下令改為所有日人全部改為漢姓,他家便去了前面那個藤字。
按說這個請求分明有遷怒之嫌,那田姓中年卻並未拒絕,而是轉頭望向了岳飛這邊。
岳飛沉吟着,一旁的牛皋卻是興沖沖的跳將出來,嘿嘿笑道:“哥哥,俺們接到的命令是迎接宋使,可沒說要接待這些女真蠻子!何況這廝方才非要窺探俺們的火器,分明是意圖不軌,依俺看,不如將這些金狗統統殺了了事!”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不少人的附和聲。
李梲忙上前勸道:“這位將軍,有道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些……”
“你這老頭莫不是糊塗了?!”
牛皋隨手一推,險些將這李梲給摜到地上,他卻連扶一把的意思都沒有,哂笑道:“俺就算這二年沒在大宋待着,也知道金狗殺了不少宋使,他們殺得,莫非俺牛爺爺就殺不得了?”
李梲正待說些以德報怨的道理,好勸服眼前這楞頭青,卻見那岳飛擺了擺手道:“好了,該如何處置這些女真人,還要看陛下的意思,你先帶人將他們統統拿下便是。”
牛皋不滿的撇撇嘴,順手從腰間扯出一把左輪槍,嚷道:“給俺拿下這些金狗,有敢反抗的,統統打斷狗腿!”
金人那邊也有不少聽得懂漢話,當即也是紛紛拔出了武器,一場亂鬥眼看在所難免。
但李梲此時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上前不管不顧的抓住了岳飛的胳膊,顫聲道:“聽將軍的意思,莫非……莫非康王陛下已經登基了?!”
這可和他的設想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是想捧康王當皇帝不假,但前提是禪讓,而不是自立為帝!
“康王?”
岳飛斜了他一眼,頗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我家陛下另有其人,大人應該也認得,卻絕不是什麼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