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他正站在講台上整理教案,白皙乾淨指節分明的長指在書頁上輕輕略過,有陽光從落地窗外洋洋洒洒地透入,為他清秀的側臉籠上了一層朦朧寫意的光華。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說的大概就是余林這樣的男人。
徐鶴衍容貌過甚,反而氣質不顯,余林則如一張白紙,清清楚楚地寫滿了清透卓然。
整個大教室里滿滿當當坐滿了人,阿令被女生拉去隔壁教室搬了張椅子放在走道上坐下,上課鈴聲響起,余林開始授課,他今天講述音韻學:“……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瀚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有同學知道它的韻腳嗎?”
學生們都非常踴躍,那個帶路的女生附在阿令耳邊捂嘴低聲說道:“余教授非常有魅力,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古代的那種君子,溫潤儒雅,斯文清卓。”
阿令深以為然。
余林授課就像是藝術,富有美的體驗,清透的聲線,娓娓道來的講授,都讓人不知不覺便沉迷其中,似乎能感受到華國幾千年來的文化畫卷在眼前緩緩展開,山河壯闊,國祚綿延,輝煌絕艷。
似乎很快便打響了下課鈴聲,可講台上站滿了問問題的學生,余林被淹沒在人群中,阿令一陣探頭探腦只能看見他烏黑的發頂。
這個大教室接下來還有課,學生們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阿令暗搓搓地跟在余林的後邊,看上去十分痴漢,相當可疑。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了梧桐大道。a大的梧桐大道十分有名,夏日炎炎這路上卻涼風習習,阿令追上余林:“余教授!”
余林停下腳步,眉眼帶笑地看着她:“有什麼疑問嗎?”
他不遲鈍,早就知道阿令一直跟在他的身後。
“您覺得‘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該怎樣理解呢?”
余林微微一笑:“這便要結合詩人當時的境況來品評了。”
“可我覺得那樣太枯燥,您看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呢?男人出軌似乎都是無心之過,但出軌也是個很累的活計,當他們累了倦了,家還是最好的港灣。”阿令一板一眼地說道。
余林依舊笑意微微,頷首說道:“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支持百家齊放,百舸爭流。”
“那我在您的期末試卷里可以這樣寫嗎?”
“那就歡迎你選修我的課。”
阿令聞言一愣,然後赧然一笑,心道,余林的記性真的很好,能在那麼多的旁聽生里辨認出自己的學生,也是很不容易。
她不想再拐彎抹角,便將一本書遞給他:“余教授,這本遊記贈與您。”
是《大夏遊記》,老太妃的枕邊之物,阿令憑藉著記憶力默寫了下來,裝訂成冊。
現在便是寶刀贈英雄,鮮花獻美人。
余林驚訝地接過這手抄書,忍不住翻開來看,裏面的墨跡甚至還很新鮮,端麗雋逸的小楷,一筆一畫皆是獨立於文字外的遺世風骨。作為一個文學大家,他不可能沒有聽說過《大夏遊記》,只是這文冊失傳已久,具體內容已不可考,如今突然收到,難免驚疑。
可依他的學識來看,這流冶又傲麗的文字確乎像是出自那時的名家之手,他激動地問道:“這是你謄抄的嗎?”
阿令只是笑着。
余林又道:“想必你手上有孤本,君子不奪人所好,在此謝過你的分享!”說罷,向著阿令深深鞠了一躬。
這遊記將彌補大夏文學史上的一段空缺,真是有大造化。
阿令笑得眉眼彎彎:“這是一個叫木秀的姑娘讓我帶給您的,她很喜歡您。”
余林沒有多想,眼裏滿是得到珍寶的笑意:“謝謝她。”
“希望您不要忘記她。”阿令認真地說道。
余林捧着書,鄭重地點了點頭。
“您立個誓吧,就說‘余林永遠不會忘記沈木秀’。”
雖然對阿令的要求充滿了疑問,余林還是滿懷感激地說道:“余林永遠不會忘記沈木秀,海岳尚可傾,口諾終不移。”
海岳尚可傾,口諾終不移。
老太妃,你聽到了嗎?
余林得到孤本異常開心,回家便潛心專研,可當他翻看到中間時,書頁之間夾着一張白色的卡片,上面謄寫了一句話“若有來生,木秀於林”,是與手抄本上截然不同的字跡,清秀得略顯寡淡,似乎能從中嗅到夏末初涼風將起的氣息,清透又凄清,還有一絲淡淡的不甘心與遺憾。
手背上突然沾上一點點熱燙的濕意,余林抬手揉揉眼角,才察覺到涌至眼底的些微眼淚。
那晚,余林做了一個夢。
“夷甫,今日你沈姨要帶妹妹過來玩,便歇息歇息,不要再看書了。”余夫人溫柔地摸摸尚才七歲的余林的小腦袋。
妹妹……余林腦中幾乎瞬間就浮現出一個粉雕玉琢精緻異常的女娃娃,心裏有些雀躍,他很喜歡那個小妹妹,鮮活又可愛,笑起來像是會發光。
然而,小妹妹似乎不太喜歡他……余林失落地抱着一摞打算分享給沈木秀的書籍,看着沈木秀不屑搭理他的背影,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下垂。
余林知道自己很無趣,書塾里的小夥伴都不愛與他玩,叫他“書獃子”、“書蟲”、“獃子”……他曾經也想讓自己顯得合群一些,努力學習踢蹴鞠,游水,可他們還是不愛帶他玩,大概是他本就生性寡淡,久而久之,與同學的關係更加疏遠。可是沈木秀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余林不懂,只是執拗地想要和她玩耍,看她明朗俏麗的笑臉。
“木秀妹妹不是喜好遊記么?這《大夏遊記》文質優美,情景交融,是我最喜歡的一本遊記,送給你。”余林靦腆地將書遞與木秀,木秀勉強笑笑,心裏卻尋思着怎麼甩掉余林這個小尾巴,找趙甜他們玩耍。
見木秀收下他的遊記,余林微微彎了眼睛。他雖然其貌不揚,可那雙眼睛卻形狀優美,異常清亮,笑起來時,就好比蔚藍的天空中突然浮過一片雲,又好比夏夜黑黝叢草中升騰起的兩點螢光,似乎整個人都明麗了起來。
木秀心裏暗道,這獃子配這麼雙美麗的眼睛可惜了,不過旁人若是相貌平平眼睛出眾定會顯得詭異彆扭,可余林卻全然不是,就好像這雙眼睛就該長在這樣一張臉上一般。
趙甜過來拖走了沈木秀,余林眉心微微隆起,有些沮喪地垂下腦袋,他走進自己的院子,余夫人帶着沈夫人迎面而來。
沈夫人慈愛地摸摸余林的腦袋,笑着問道:“怎麼不與你木秀妹妹一塊玩?是不是嫌她煩了?”
余林趕忙擺手,急急說道:“木秀妹妹很可愛,怎麼會嫌她煩呢!”
余夫人朝余林擠擠眼睛,促狹地問道:“喜歡你木秀妹妹嗎?”
余林總覺得這“喜歡”的意味似乎與往日不同,卻又不知其意,只紅了脖頸,支支吾吾地說道:“喜歡……”
“那木秀妹妹以後給余林你做媳婦好不好?”沈夫人也露出了一模一樣的促狹笑意。
余林瞠目結舌,只覺得臉上熱得快要冒煙。
兩位夫人拿着帕子掩唇大笑,余林腦海里嗡嗡作響,手心裏出了汗。
從那以後,他就知道,沈木秀以後會是他的媳婦,歡喜在心間悄無聲息地生長茁壯。
可這歡喜又不是那麼純粹,余林藏在樹后,看着沈木秀與趙甜暢快明朗的笑臉,腳步有如千斤重,再也邁不出去,他本是想喊木秀回府品嘗廚子新作的甜點,那種急於分享的心情現在卻像遭了北國寒風席捲,丁點不剩。
“余林那個書獃子肯定歡喜你,你瞧瞧,他看你的時候眼睛都直了。”趙甜擠兌着沈木秀。
沈木秀皺皺眉,不悅地說道:“做什麼提他。”
“喲,怎麼?這就不能提啦?你是不是也歡喜他啊?”一旁的孫思思輕輕捅了她一下,捂嘴吃吃地笑着。
沈木秀煩躁地說道:“你們覺得我美嗎?”
“美,我們家木秀最美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畢竟沈木秀的美麗已經不是能夠嫉妒的範疇,大家都對她的相貌深覺賞心悅目。
“那就是了。”沈木秀突然調皮一笑,“我只喜歡美的人。”
“呵呵呵。”幾個女孩笑作一團,卻不知她們的對話全叫余林聽了去。
世人都愛光鮮亮麗的皮相,余林第一次對自己的樣貌生出了自卑之心。
沈木秀那樣不喜歡他,她怎麼會願意成為他的媳婦呢?
兩人漸漸長大,沈木秀也出落成了一個漂亮的不可思議的豆蔻少女,兩人見面的機會更是寥寥。
余林研讀經義典籍時,總能從毫無關聯的字句里覓到木秀的身影,可他再不敢主動找她了,總說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可余林清楚,他離沈木秀覺得美麗的標準遙遙無期。
想要親近,卻又不敢靠近。
明知道沈木秀不喜歡他,可他還是自私地與她定下了婚約。余林覺得自己似乎離君子之義越來越遠,可他卻甘之如飴。如果說他是一張乏善可陳的無趣白紙,那麼沈木秀就是他遇見過的最明亮鮮艷的色彩,可愛的、奪目的、難忘的,讓他無法放手。
原以為他們之間已經塵埃落定,可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沈家族長所作所為簡直令人不齒,余林帶着余夫人的問候前去尋找沈木秀想要幫助她,卻沒想還是來遲了一步,沈父沈母重病在床,沈家只是個不能再偏的小旁支,哪能沾上主支的豪富,這醫藥費便是壓倒沈木秀的最後一根稻草,余林趕到時,沈木秀已經進了沈府。
他心繫於她,難以安心,就尋舊友李正查探沈家,李正與他是同期考生,父親乃是當朝一品大學士,為人磊落仗義,當下便挺身而出幫助余林,一番探查后,余林才發現沈家的狠毒用心。
“你說沈伯父伯母是因為長房之子沈風投毒才命垂一線?”余林蹙眉,面色算不上好看。
“可真是心腸歹毒。”李正不恥地撇撇嘴,“虧得長了副好皮相,原來是人面獸心的傢伙。”
“謝謝李兄。”余林作揖謝道。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李正微微偏轉身子躲過,他突然笑道,“家妹還對你念念不忘,賢弟意下如何?”
余林微微一笑,語氣卻是十分堅定:“李兄說笑了,我已有未婚妻。”
李正皺眉說道:“我妹妹是京城第一才女,相貌也是姣好靜姝的,雖然不比沈木秀美麗,可她對你痴心一片,情深意切,哪裏不如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余林轉首看向京城的方向,沒有說話。
比沈木秀有才華的女子很多,比沈木秀溫婉大方的女子很多,比沈木秀聰慧明達的女子也很多,可她們都不是沈木秀。
他真的很無趣,無趣到一生只能追逐一抹艷麗的色彩。
余林直覺事態緊迫,當日便啟程趕往京城的沈家主宅,一路舟車勞頓,夜裏輾轉反側,披星戴月風塵僕僕地趕到了京城。沈家府宅豪華,並不難找,余林經過仔細地分析查看,平生頭一次做了那梁上君子。他想將事實真相告訴木秀。
誰知途經花園時卻看到了沈木秀與沈風言笑晏晏的身影。沈木秀從來沒有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笑容,就像是一枝新鮮帶露的花骨朵在柔和的春風裏顫顫巍巍含羞帶怯地綻放,他雖然愚鈍,卻也明白她眼中閃動的輝光是愛慕,是傾戀,因為她是那樣不加隱藏,那樣坦蕩真誠地展露愛意。
余林臉色蒼白,他唇角緊抿,手也不自覺緊攥成拳。
他還是落荒而逃了。
余林打開客棧的窗戶向外看去,外面繁星點點,明月高懸,他卻沒了欣賞的心思,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他能為沈木秀不求回報地付出到什麼程度呢?
半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夜風綿柔又清冽,拂過他輕啟的唇角,將他的話兜兜轉轉地送向遠方。
第二日,余林光明正大地拜訪沈府,作為狀元郎的熱門人選,沈家族長可謂熱情之至,可問及沈木秀時,卻被告知她已被送入宮中。
余林長眉微斂,抬眼看向沈族長,目光沉沉。
沈族長笑道:“余弟,我可不敢欺騙與你。”
余林抿唇告辭離開,他又稍微探聽了一番,才確認沈族長確實沒有欺騙與他,沈木秀今早隨着第一批選秀隊伍入了宮。
他不能就這樣看着她深入泥潭。
余林開始尋找入宮的方法,可這老皇帝荒淫成性,想要從他宮裏撈出女人來簡直難如登天,更何況沈木秀樣貌還是那樣出眾,就如鶴立雞群一般,讓人一見忘俗。
“沈木秀樣貌太出眾了,我也沒有辦法啊。”從江南回來的李正搖首說道。
“就算我今年考得名次,也入不得宮牆,前三甲都要外派一年,那時木秀恐怕凶多吉少。”
“也許她很樂意待在宮裏呢?以她的姿色,以色侍人絕無敵手,老皇帝又荒誕無度,還怕騙不到錦繡榮華?”李正忍不住說道。
余林卻生氣了,他想來脾氣極好,難得紅臉,此刻卻沉聲怒斥道:“為之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沈木秀她不傾心於我,我便要詆毀她么?她不是那樣愛慕虛榮的人!”是的,沈木秀雖然對他無意,但向來是潔身自好的,剛強驕傲的,寧死不屈的。
她那麼喜歡美麗的事物,想必靠近老皇帝都會令她不能忍受,只怕到時候會選擇玉石俱焚。
“哥哥,你有辦法幫助余公子進宮嗎?讓他見見她吧。”李蓉君忍不住開口說道,聲音卻緊張地有些抖,她話一出口就有些懊惱,生怕余林覺得她只是在逢場作戲,虛情假意。
李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才說道:“那就只能假扮太監了!”他還是沒忍住,氣道,“你怎麼凈把夷甫往外推!”
李蓉君靦腆地笑笑,沒有說話。
李正沒好氣地推了余林一下:“我妹妹這麼好的姑娘你錯過了就等着後悔吧!夷甫,你真是太沒有眼光了!”
余林看向李蓉君,歉疚一笑:“謝謝你。”
李蓉君笑着搖搖頭,眼眶卻開始微微泛紅。
即使脾性再好,她也會不甘心,如果她早點遇到他,那麼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余林沒有遲疑,在李正的幫助下假扮太監進了宮,可沒想到此事被昔日同窗知曉,將此透露給了太監總管,鍘刀臨頭,他本也不懼生死,可心裏還有牽挂之人,便選擇凈身苟活。男子漢大丈夫,仰不愧於天,俯不祚於地,可他卻突然不敢去見沈木秀,自卑。
那是一種細小的情緒,在時刻提醒着他的殘缺。
可當他看見昏迷於浴池內的沈木秀時,又是悔恨交加,他向來沒有什麼大的情緒波動,可是於沈木秀,他再不能淡定。
出乎他的意料,他與她的關係竟然漸漸好了起來,甚至,他也能在她眼中看見面對沈風時的那種光芒。
余林心裏就像開了一朵優曇佛蓮,欣喜似清雅香氣裊裊蒸騰,自心底彌散到眼裏。
他很歡喜。
誰知良辰美景不過鏡花水月,儘管他已經聯繫上李正定好將她帶出宮的計劃,眼見着自由在即,她還是慘遭毒手。他所珍愛的卻遭致他人隨意輕賤,他所付出的卻在赫赫皇權下一瞬破滅。那夜天涼如水,他的心亦涼徹心扉。
他頭一次見到這樣沒有生氣的沈木秀,就像是油盡燈枯了一般,張揚而鮮活的美麗像遇火的花瓣迅速捲縮,只餘一地黯淡又寂然的灰燼。
恨意自心底慢慢發酵,聽她撕心裂肺地責問他為何沒能及時趕到救她,看她像着了瘋魔一般重複着殺詞,余林心底的一片鏡湖漸漸渾濁成一潭翻湧的泥沼,泛着黑爛的泡沫。
……
余林驚醒時背心沁出一片冷汗,夜色深沉而靜謐,他的眼睛卻異常清亮,像是過水的琉璃。他的枕邊,那本《大夏遊記》還攤開放着,散發著淡淡的墨香。
余林起身,雙手捂住眼睛,突然覺得心裏湧起一陣苦意。
沈木秀。
那個在夢中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孩,似乎跨過千年的風雨霜雪再次叩動了他的心扉。
可天地悠悠,芳魂渺渺,難覓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