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再一細看,阿令瞳孔微縮!
男人正從籠子裏抓出一隻小貓,猛地摜到地上!那貓兒還是只奶貓,被這樣粗暴的對待,已經奄奄一息,在地上不住抽搐,男人卻還不放過,一腳踩了上去,狠狠碾壓!
阿令心中怒火升騰,藉著堆疊的籠子從室頂踏步而下,身姿輕盈靈動的像是拂柳春風裏卷過的一片花瓣。
男人正沉醉於虐殺的快感中,絲毫沒有意識到身後濃重的怒意。
對付這樣的人,阿令根本不屑動手,只摸出最後一顆石子,猛地彈射向他的腦袋——男人輕輕晃了一晃,轟然倒地。
阿令幾步上前,踢開男人,蹲下身查看地上停止抽搐的貓兒,遲了,她還是遲了,小奶貓已經停止了呼吸。
她心裏一陣泛着酸意的絞痛,咬牙起身開始尋找小桃。
這裏關押着許多寵物貓,也許它們也曾毛色靚麗光鮮,如今卻臟污孱弱得如同被踢下陰溝的野貓。
阿令一顆心高高提起,堅信小桃機靈聰慧福星高照,定不會遭遇不測,她邊找邊呼喊着小桃的名字,回應她的卻只有高高低低的孱弱貓聲。
阿令心中愈發著急,手中的動作卻依舊溫柔,只怕傷到了籠中趴伏着的貓兒。
突然,最角落的一個籠子裏發出了嗬哧嗬哧的聲響,阿令快步上前,只見籠中關着一隻灰黑色毛髮粘連的長毛貓,身形略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跳,是小桃!
阿令趕忙打開籠子,將小桃輕柔地抱了出來,低聲喚道:“小桃?小桃?我來救你了,你醒醒。”
小桃努力地睜開眼睛,使勁抬起眼皮看向阿令,氣若遊絲地說道:“那個……混蛋,竟然敢用,用開水燙我……”還好她機靈裝死,不然早就一命嗚呼。
阿令心中一緊,溫柔安撫道:“沒事了,我帶你回家。”
小桃又垂下了眼眸,長長的貓睫黏連成一片,她似乎很是痛苦,身形突然一陣抽搐,變成半透明的模樣:“阿令,我要不行了……”
阿令額角沁出一粒粒汗珠,手心發冷,溫聲一遍又一遍地安撫道:“別怕,我帶你回家,回家就好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喬松也在等着你呢,你堅持下去,不然喬松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誰!誰敢……敢搶我喬松!”小桃驀地又有了些生氣,只是還是脫離了貓形,變作原來的模樣。
阿令打橫抱住小桃,踏着地上男人的身體離開了地下室,她打電話給謝勛,讓他趕快過來此處疏散救治其他的貓咪,便爭分奪秒地跑去醉漢們停在門口的越野車,大概是醉的厲害,車上還插着鑰匙,阿令打開車門,將小桃輕輕放在車座上系好安全帶,她活動了一下筋骨,在駕駛座上坐下,閉目快速回憶出租車老司機的駕駛手法,倏而睜開眼睛,啟動發動機,踏下離合器踏板,左手握住方向盤,右手握緊手剎車,加大油門,穩穩駛動。
此時已是夜裏九點,從此處到市區公主殿車程需要耗時將近四個小時,阿令狠下心,猛踩油門,車速極速飆升!
快點!再快點!
一開始手法還略有生疏,可不過一會兒功夫,她已經大致掌握了開車的技巧,動作越發流暢。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小桃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
繞到環山公路時,一路暢通無阻,倒是沒有再出現野豬,阿令心裏舒了口氣,加大馬力快速駛過這段事故高發路段,終於來到了市區。市區內交通管制嚴格,不允許高速飆車,她降下車速,一路緩慢前行。
到達博物館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四十五分,夷光他們正等在門口,阿令趕忙抱下身形逐漸透明的小桃迎了過去。
“我設了禁制,不會讓人瞧見,你快進來。”夷光接過小桃,急匆匆地往公主殿趕。
一人三喵趕緊跟上。
及至公主殿,夷光將小桃放於殿內的陣法處,快速崔持法力,將小桃籠與一團溫暖的橘色光團中。
豆大的汗珠順着他柔美的臉部線條往下滑,夷光眉間緊蹙,雙唇緊抿,臉色十分難看。
半晌,他狠狠一咬牙,收了術法,頹喪地跌坐在地上。
“怎麼了?”阿令急忙上前扶他起來。
夷光一臉陰沉地說道:“小桃不久之前才經歷過魂飛魄散的威脅,這魂魄還沒固好,如今又遭此劫難,命也!”
阿令心裏發沉,只覺得眼前發黑。
青杏大哭出聲,撲到小桃身邊,聲嘶力竭地喚道:“是我的錯!我的錯!小桃你醒醒!醒醒啊!”
王嬤嬤兩眼一番,暈了過去,李公公趕忙扶住她。
小桃的身形逐漸模糊,像是一團朦朧的霧氣一般,似乎隨時都會隨着輕柔的夜風消散。
殿內是濃得化不開的哀戚,青杏手忙腳亂幾近癲狂地用尾巴籠着那絲絲霧氣,想要將小桃的腿拼回去。
這時,殿外飄進一抹幽魂,是老太妃。
她飄至小桃身邊,俯下身,探手觸摸她蒼白的面頰,眼神柔軟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阿令從未見過她,眉心微微隆起,眼裏有着防備。
夷光見她來,譏誚一笑:“喲,稀客。”
老太妃拂袖掩唇一笑,眉眼冶麗妖嬈:“瞧你小氣的,不就佔了點佛玉福分,也能讓你惦記到現在。”
夷光一聲嗤笑:“也虧得小桃好心,否則你哪裏能滯留人間這般久!她也是個蠢的,本就福分微薄,還教你分了些去!”
老太妃鳳眸微垂,眼睫帶出一片柳葉般的流逸弧度,她施施然在小桃身邊坐下,一雙玉白的手溫柔地摩挲過小桃的眉眼,半晌,她抬眼看向夷光,雍雅一笑:“那便還給她吧。”
夷光一愣,旋即喜道:“是了!只要抽出你身上的福分渡給小桃,她便有了生機。”
像是怕老太妃反悔一般,夷光大手一劃,陣法已成,五芒星陣眼裏,老太妃正輕柔地抱起小桃擱在自己的懷裏,她似乎在哼着歌兒,帶着江南那一帶的軟膩纏綿。
可在陣法運轉之時,她卻突然抬眸看向阿令,線條優美的紅唇輕啟,帶着笑弧度:“是比我美上三分,若我再年輕一些,卻也不一定會輸給你。”她悠悠嘆了口氣,“雖說陷入執着似乎不甚洒脫,可我這漫長一生也就只余這麼個念想了,此番將福氣歸還於小桃這丫頭,我便也如這世上無數塵埃一般煙消雲散,你有靈體,便幫我一幫吧。”
阿令蹙眉,正想要開口詢問,眼前卻布上了朦朧的霧氣,一陣恍惚過後,她只覺得身體一輕,不省人事。
再次醒過來時,阿令瞪着漫天星光冷得打了個哆嗦。她站起身,卻發現身上穿着布料簡單的淺粉色襦裙,瞧這樣式,約莫是個宮女的服裝,她摸索了一下袖袋,果然摸出一塊牌子來——
“木秀?”她這是穿到別人的身上去了?
阿令抿了抿唇,無語地抬眼看向星空。
夜深露重,宮闈重重,這個小宮女不睡覺來這裏採風對月作詩么?
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突然,不遠處的假山有了些動靜,一道頎長的身影從那怪石嶙峋中信步走了出來。
阿令剛想躲開,身體卻不受她的控制!
木秀雙頰生暈地迎向男子,嬌柔喚道:“表哥。”
男子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月光鍍在他清俊的臉龐上,就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他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少女不過碧玉年華,生的霞姿月韻,月色下端秀不足卻分外妖嬈,惹人垂憐,他抬手似乎想要覆上少女嬌美的臉龐,然而及至半途,卻又收回了手,似是不敢唐突佳人。
“表妹。”他溫柔一笑。
木秀心中思念,開口時卻軟綿綿裏帶着埋怨:“表哥,你怎麼才來看我!那沈家族長實在太過臉厚!我才不想做那老皇帝的妃子,你什麼時候能帶我出去?”
沈家乃江南富豪,佔有萬貫家財,錢銀已經不能滿足族長的貪慾,遂從族裏挑選出這麼一個千年罕見的尤物送入宮中,妄圖佔據龍榻,憑女色獲得皇家殊榮。沈木秀自小長於鄉野,是江南沈家極為偏支的一脈,幼時未承巨富沈家的庇佑,可將要長成時,卻被逼着還族裏的情,要將她送入宮中,取悅龍榻。
老父老母唯有沈木秀一個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肯賣女求榮,更何況沈木秀還有婚約在身,那郎君是沈母手帕交的孩子,斯文儒雅,十五中解元,十九中會員,書院老師大讚其有狀元之才,沈母早已將他當作半子,只待沈木秀及笄便將她嫁與他,結兩姓之好。豈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自家嬌女教豺狼看上用以兌換榮華富貴,二老哀哀祈求族長,未果,雙雙病倒於榻上,家中一貧如洗,哪裏來的醫藥錢,此時族長以醫治其父母為條件,逼沈木秀走上了宮闈之路。
在沈家大房學習女工禮儀時,她再忙也要抽空去安康居照顧一雙病倒的父母,沈風便是那時候出現在她身邊的。有一日她被教養嬤嬤拖得晚了,匆匆趕去安康居時,卻發現有一個男子已經候在她父母身側,喂葯看顧,細緻溫柔。男子見她來了,一語不發,只微微點頭,微笑示意,便起身離開。兩次三番皆是如此,後來,木秀忍不住問他是何人,男子溫柔一笑,說道:“我是沈風。”
木秀其實並未見識過幾個青年才俊,她先前有個未婚夫,滿口策賦經義,子曰子曰,旁人眼裏他是溫潤才子,於她眼中他也不過就是個賣弄文採的迂腐文人,況且這文人還相貌不佳,頂多算是清秀,哪裏有翩翩才子的魅力。可沈風不一樣,他是沈家大房的庶長子,有着芝蘭玉樹一般的好皮相,談吐謙和溫雅,讓人心生舒坦,想要親近,當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美譽。
於是一來二去,兩人情愫暗生,不過沈木秀內里是個保守的女子,沈風也有君子風範,二人皆是發乎情止乎禮,沒有身體上的接觸。
可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她十六歲生辰那天,被沈族長送入宮中,做了皇帝身邊的宮女。
那晚,木秀哭着求沈風與她私奔,沈風卻說“奔則為妾,聘為妻”,不肯委屈了她,只讓她先進宮中,他在外頭為她鋪路,助她出宮。
可如今三月已過,她還是被困囿於宮廷深深之中,木秀心中不免有些動搖。
沈風歉疚一笑,溫言道:“抱歉,是我能力不夠,讓你久等了。”
木秀不好意思地擺手連聲說道:“不不不,是我又任性了,這宮裏護衛重重,表哥你能來一趟已經十分不容易了,我不該那樣與你說話。”
沈風一雙水樣溫柔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藏滿了繾綣愛意:“你這三個月來可有見過皇上?”
木秀搖搖頭,略有些得意地說道:“那老皇帝荒淫無度,同批進宮伺候他的宮女里只有我一人還是完璧之身,表哥,我為了你可是使了苦功夫的,潛心研究了一番老皇帝的生活起居,才得以巧妙避開他。”
沈風心疼得蹙了眉,眼中滿是憐愛:“辛苦你了,”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小布包來,遞與木秀,“這是助你逃脫的關鍵,裏面有兩顆藥丸,一顆你要自己服下,另一顆伺機放入皇上沐浴的香湯中。”
木秀皺着鼻子嘟囔道:“那老皇帝謹小慎微,如果不做隨侍宮女,是無法進入他沐浴之所的……”
沈風嘆了口氣說道:“我急着將你從這裏解救出來,你不是想回江南嗎?此法一成,我們便可隱居山林,做一對閑散仙侶。”
木秀憧憬於那樣的生活,她小心翼翼地將布包藏進袖袋裏,雙眼亮亮地看向沈風,小臉兒紅撲撲地說道:“表哥,等我!”
阿令被原主排斥出身子,此時正飄在半空中閑閑看戲,耳邊還有旁白描述前因後果,就差拿包瓜子嗑起來。
這沈木秀不就是年輕時的老太妃么?只是瞧着還十分青澀。
憑她多年看話本練出的火眼金睛,這個沈風可不是個多情種。
哎,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她這感嘆還沒抒完,眼前的場景又是一變——
水汽繚繞的宮廷玉池內,木秀正規規矩矩地伺候老皇帝沐浴,她將黛眉描粗,唇色塗紫,膚色抹黑,嘴角上還點了顆大黑痣,雖不至於醜陋,可也算不上好看了,唯獨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猶如明珠蒙塵般綴在這張平平無奇的臉上。
可這浴池中水汽濃重,朦朦朧朧間,便是只癩蛤\\蟆也能看作是天宮嬋娟。老皇帝色心大起,手腳開始不規矩起來,木秀咬牙隱忍,伺機將沈風給的藥丸扔進池中,正要吞下另一顆時,一同伺候沐浴的另一位宮女婷婷裊裊娜娜地走了過來。
婷婷自恃美貌,向來與木秀不對付,一直防着她得了老皇帝的寵愛,今兒聽說是木秀伺候老皇帝沐浴,火急火燎地使了錢銀,也跟着進了浴池裏來。
果不其然,那個商女平日裏自命清高,現下不也打算使那齷齪伎倆承歡龍榻!
婷婷是驃騎將軍之女,自小便會些武藝,她使巧勁擠開木秀,順道順走了木秀手中的另一顆藥丸,示威般地在木秀眼前一晃,吞入腹中。
阿令有些無語,這婷婷敢隨便吃從敵人那裏拿過來的藥丸?也是要亡。
木秀也被婷婷的動作嚇了一跳,冷汗自額頭冒出,她正心思慌亂時,婷婷那邊卻傳來入水的清響,木秀瞠目結舌地看着婷婷脫下全身的衣物軟癱在皇帝身邊,眼神朦朧,神志明顯不甚清明,只微張着檀口一個勁兒地蹭着皇帝。
浴池內水汽蒸騰,木秀突然也覺得身子發熱,腳步發軟,有種想要擁抱老皇帝的渴望從她心底升騰起來,她雖然單純卻不是個傻的,當下眼神一厲,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腕,貝齒陷入細嫩的肉中,唇齒間帶着微微的甜腥味。疼痛讓她瞬間清明,她看着浴池中那翻江倒海的一對,突然一陣乾嘔,紅着眼想悄悄退出去,慌亂間卻撞到了一個近侍太監。
木秀跌坐於漢白玉的地板上,身體熱,而心是冷的。
她要完了,木秀只覺得是被置於一團火中,四面八方都是誘惑她折磨她催促她加入他們的氣息,她扼住自己的咽喉,痛苦地倒在地上,不住抽搐扭動,像條離水的美人魚。
突然,有一絲涼意靠近,木秀依稀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起,她想要奮力掙扎,身子卻不聽使喚地軟成一灘水。
她努力睜開眼睛,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木秀醒來時,夜色正深,她正躺在一張硬邦邦的床榻上,身上蓋着廉價的白色被褥。她掃了一眼周遭的環境,四面白牆,一床一桌一椅,簡陋至極,是宮裏有些品階的下人的居所。
有人將她從那個地獄裏帶了出來。
木秀掙扎着想要起身,可四肢卻酸軟得沒有一絲氣力,她雙拳緊緊攥起,在心裏恨透了欺騙她的沈風!說什麼救她?呵,不過是怕她不肯入虎口,狠推一把!木秀氣極,眼裏湧出大片大片的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住。
真真是狼狽之極啊,她雙眼無神地看着白色的壁頂,心如死灰地想道。
門突然被推開,傾瀉了一地月光。
木秀抬眼看去,卻是一愣。
怎麼會是他?
木秀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那個酸腐書生,在她的期許中,他的未來應該是折桂枝,飲瓊酒,步步青雲,美妾嬌妻,總之,無論如何也不是眼前這樣,做那太監打扮。
“余林,你怎麼……”
余林微微一笑,拱手作揖:“小生唐突,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木秀只覺得荒唐至極:“你為何進宮做這,這——”“太監”二字被拘在嗓子眼裏怎麼也說不出口。
余林還是那樣斯文儒雅的樣子,他溫聲道:“你還是我的未婚妻,我須護着你。”
“那婚書已經退了啊……”木秀喃喃說道。
余林微微斂眉,似乎有幾分惱意,雙眼卻依舊溫潤如水:“不合規矩,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請恕小生不能允退。”
木秀眼裏的淚水涌得更凶,她忍不住埋頭無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余林無奈地嘆了口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向窗外皎潔的圓月:“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何妨再來個‘余夷甫舉於仆’呢?”
木秀以前十分討厭與他說話,沒兩句便要來個子曰孟子曰詩曰某某曰各種曰,有賣弄文采之嫌,也顯得自己尤為白丁。木秀是有上過私塾的,卻不愛讀那經義典籍,而是偏好各類遊記雜談。余林雖博聞強記,博覽群書,木秀卻討厭與他交談讀書心得,因為他之見解往往太過無趣古板,讓她不敢苟同。
可現下,他卻拿她曾經厭惡的某某曰來安撫她,木秀心裏一陣酸脹,似乎有什麼東西滿滿當當地填在心間,不斷發酵,她可以品出其中的愧疚,悔恨,可還有些東西,她不解其味。
木秀難得狼狽地將眼淚鼻涕全部蹭到了床單上,一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眸直直地看着他,說道:“你會後悔的,余林,為了我不值得。”
放棄錦繡前程入宮成為一名閹人,余林,你太傻了。
余林笑得極其清淺,他一直都是這樣,不急不躁,不溫不火:“‘相濡以沫,不棄不離,白頭永偕,鴛盟長書’,我既然許下諾言,沒有不從的道理,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海岳尚可傾,口諾終不移。”
字字句句就如白水一般平鋪直述,聽在木秀耳中卻猶如驚雷炸響鏗鏘有力。
木秀想,她的眼光果然不如母親。
木秀還知道,余林是個傻子。
不過,最傻的是她。
在余林的幫助下,木秀很快被調出了老皇帝的暖床女子軍,入了女醫局當一個小學徒。木秀聰慧又勤學,女師傅對她十分欣賞與喜愛。
為了避嫌,木秀與余林很少在人前攀談,可她現在突然愛上了聽余林說話的感覺,只覺得他十分有趣,酸腐得可愛,便自作主張地與余林約定了個秘密基地,每日午後定要他來見她。
就像是以前一樣,余林對她的無理取鬧總是縱容得很,全然沒有平日裏子曰子曰的上綱上線。
木秀抓了一把瓜子放在余林的手裏,坐在冷宮的殿階上,看向午後蔚藍如洗的天空,嬌慵地打了個呵欠:“再過五年,我們就會被下放出宮,那就找一個小村子住下,我可以開個酒鋪,你可以辦個私塾,我們可以……收養兩三個孩子,教他們讀書識字,把你的學問傳承下去。”
余林將瓜子剝好遞給她,微笑點頭:“好。”
木秀斜睨了他一眼,顧盼間眼波流轉,分外醉人,她拈起一枚瓜子仁送到余林唇邊,嗔道:“獃子!給你吃的,怎麼每回都與我剝呢?”
余林身子一僵,臉色有些窘迫,白皙的雙頰泛起薄薄的紅暈,緊抿着淡色的唇不敢開口去接。
木秀就愛看他這樣羞窘的模樣,索性挪起屁股湊近了他,蔥白的指尖上那枚瓜子仁直逼到他唇上:“吃呀。”這距離呼吸相聞,一時間余林的鼻端全是少女清透芬芳的氣息。
他緊緊閉上眼睛,身子後仰躲開她作怪的手,擺手放於胸前,嘴裏說道:“這樣不合禮數……”
木秀欺近他,笑靨如花:“余林哥哥,這瓜子好看,還是我的指尖好看?”
余林避無可避,“砰”的一聲,腦袋磕在了身後的石階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這下木秀可不敢再逗弄他,忙扶起他,一邊替他揉着後腦勺,一邊焦急地問道:“怎麼樣?疼不疼?頭會不會暈?不會是淤青了吧?我那裏有葯,我去給你拿!”尾音還沒落地,人就已經躥了出去。
余林那句“等等”根本來不及出口,只能無奈地看着她的背影,認命般微微一笑。
階上灑着木秀起身時遺下的瓜子,余林一顆顆仔細撿起,裝進布袋裏,待觸及一枚瓜子仁時,他臉頰又是一紅,小心翼翼地拈起,以手抵唇輕咳了兩聲,左右看了看,閉眼迅速放入口中。
子曰,甜的。
木秀原以為她與余林可以在這宮闈邊緣平淡而清甜地熬過五年,卻沒想到天命弄人,好景不長。
宮裏有一位貴人小產,召了女醫過去照看,因為木秀也算是學有所成,女醫長便帶上了她,本意是為了她好,希望她能入了貴人的眼,在宮裏好過些。
沒想到那位貴人正是婷婷。
“抬起頭來。”婷貴人慵懶無力地斜倚在軟塌上,撫了撫染上丹蔻的小指,唇角微彎,眼裏卻滿是厭棄。
木秀翕了翕蒼白的雙唇,咬咬牙抬起頭來。
一張不施粉黛的臉,卻美得驚人。
“掌嘴!”婷貴人柳眉倒豎,沉聲說道,“自己打!使點勁兒!”
木秀像是沒脾氣一般,抬手就要往臉上呼,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道老邁的聲音:“美人兒,又在氣什麼?”是老皇帝的聲音!
木秀迅速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正要繼續,婷貴人卻突然讓宮女擒住了她的雙手,不准她動作,木秀只能垂下腦袋,力圖藏起自己的臉。
不是她對自己的臉太過自信,而是她太清楚老皇帝荒淫無度的本質!
“喲,美人兒親親。”老皇帝一把抱住迎上前的婷貴人,噘嘴親了好幾口。
婷貴人嬌羞不甚地在老皇帝懷裏扭了幾下,嬌嗔道:“您好久沒來我這兒了呢!”
“你這不是不方便嘛。”老皇帝用下\\身頂了頂婷貴人。
婷貴人心內一陣作嘔,面上卻笑得嬌俏,她媚眼如絲地斜了老皇帝一眼,說道:“我們今兒個玩個新花樣,”說著伸出芊芊玉指指向木秀的方向,“給她喂下神仙藥。”
木秀驚愕地抬頭看向她。
老皇帝一看見木秀的臉,瞬間眯起了眼睛,當下起了邪念。
縱然木秀方才狠扇了自己兩巴掌,然而雙頰微腫的她只是給那過盛的嬌容平添了幾抹楚楚可憐的顏色,讓人平白生出凌虐的欲\\望。
有嬤嬤上前掐住了她的下巴,縱然木秀極力反抗,也還是被喂進了好幾粒藥丸。
婷貴人裊裊婷婷地走到她身邊,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這葯,可還熟悉?呵,還給你。”
木秀的意識漸漸抽離身體,只隱約聽見老皇帝粗重的呼吸在自己耳畔縈繞不去。
一場噩夢。
阿令眼前一片黝黑,像是濃重的化不開的哀傷與恨意,她知道這是老太妃絕望而又逃避的回憶,她長嘆一口氣,覺得大家都活的不容易。
過了許久,身周的黑霧才漸漸消散,露出一間簡陋的屋子來。
余林端着葯坐在床邊,長眉微微擰着,看着床上毫無生氣的木秀,半晌,他溫聲勸道:“喝葯吧。”
木秀像是與世隔絕一般,聽不見他的話,一雙空洞的大眼睛再沒有往日那般流光溢彩的靈動嬌俏,直愣愣地盯着白色的壁頂,了無生趣。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該為岳父岳母考慮。”余林抿了抿唇,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
木秀恍若未聞。
余林突然站起,將手中的葯碗置於桌上,像是要走出這壓抑的小小廂房,行至門前,他又猛地轉身,折了回去,在床沿上坐下,沒有片刻猶豫,拉起木秀,溫柔又堅定地攬進懷裏,似乎將孔孟聖賢諄諄教誨的禮義教條全都拋之腦後。
“哭出來。”余林在她耳邊溫柔說道,一手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
木秀的眼淚一顆一顆自那空洞無神的眼裏落下,越落越多,越落越急,這樣無聲的悲泣,讓余林覺得整顆心都泡在木秀的眼淚里,又酸又痛。
“你為什麼不來救我!為什麼!”木秀開始瘋狂拍打余林,面目猙獰像是陷入了癲狂之中,“整整七天七夜,那個畜生!我多希望你能來救我!我喊你的名字,我叫救命,可是沒有人來救我!我恨不得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殺了他!余林!幫我殺了他!殺了他!”動作間,衣領大敞,露出佈滿凌虐痕迹的肌膚,幾乎看不出本來白皙的顏色。
余林眼裏心底一陣刺痛,他沒有別開眼,而是認真地看着,像是要將這些印記刻進心裏。
“我臟,余林……我臟……”木秀哭得渾身抽搐,她的下半身還沒有恢復知覺,可痛意卻是鋪天蓋地地彌散在心底。
余林卻突然貼近她,封住了她的唇。
這是一個笨拙的輕吻,木秀卻像是攫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抱住他的腦袋,瘋狂地啃咬起來。
唇舌交纏間是淡淡的甜腥味和眼淚咸澀的味道。
末了,余林舔舔唇上的破口,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看着她無比認真地說道:“不臟。”
木秀的眼淚不住落下,她知道他的意思,余林這個傻子!獃子!她擦了擦眼淚,看着他說道:“你給我洗洗吧。”
“洗了你便不再胡說?”
“嗯,你洗了,我就乾淨了。”
“好。”
木秀赤身**地躺在床上,身上遍佈觸目驚心的青紫瘀痕,余林打了水來沾濕布巾,溫柔而細緻地為她擦洗,一雙眼仍舊溫潤澄澈,不含任何情//欲,只有滿滿的心疼:“疼了就與我說。”
“嗯。”
他像是在做舊時先生佈置給他的經義策論一般,虔誠又認真。從木秀的角度看去,月光柔和地鍍在他的側臉上,原本平平無奇的樣貌此刻卻顯得格外動人。
余林,這是她的余林,木秀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在余林的照顧下,木秀的身子一日日見好,已經能夠下地行走,可臉頰卻是徹底消瘦下來,沒了少女時的嬌美,反倒更添凌厲艷色。
近幾日,她一直沒見着余林的身影,木秀心中不安,小心翼翼地走出醫舍想要探聽一番,誰料根本無需她的打聽,一個驚雷般的消息迅速在宮廷里擴散——
老皇帝遇刺身亡,刺客正是他的近侍太監!
“誰?你說是誰?”木秀覺得頭重腳輕,眼前一片模糊。
“余公公啊!沒想到余公公平日裏看起來溫文儒雅的,竟然是個潛伏的刺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現在何處?”
“被當場萬箭穿心而死。”
木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我既然許下諾言,沒有不從的道理,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海岳尚可傾,口諾終不移。”
“余林!幫我殺了他!殺了他!”
……
“再過五年,我們就會被下放出宮,那就找一個小村子住下,我可以開個酒鋪,你可以辦個私塾,我們可以……收養兩三個孩子,教他們讀書識字,把你的學問傳承下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