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

中午去員工餐廳的路上,李不琢考慮等下先把辭職信交了,再去協助房務中心配送房間內MiniBar的消費品。

從今天起,她在華澍酒店的工作進入倒計時。

思及此,就連眼前這條逼仄的員工通道也前所未有的順眼起來。明亮燈光下,前後一色的齊整制服,交談歡笑聲在空氣中旋出愉悅的渦流。

李不琢抱臂胸前放慢了步子,無端生出些恍惚。

“李不琢。”

身後的聲音讓她腳下一滯。

扭頭看去,她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隨即展顏笑道:“喻總監,那麼巧,您也這個點來?”

房務總監喻融兩側鬢角修得利落,一身高級西裝,聽她這樣問卻沒有馬上回答。他微眯雙眼,神色輕佻毫不遮掩,看向她腦後束起的馬尾,白皙纖長的脖頸,最後落在李不琢手中的辭職信上。

喻融輕輕搖頭,“可惜啊,能讓我僅憑一個後腦勺就準確叫出名字的美人,不多了。”

他語氣誇張,說的卻是實話。

去年華澍酒店招的這批管理培訓生,李不琢最為出挑。

她當然美,下巴尖俏伶俐,雙眼晶瑩,琥珀色瞳仁,眼尾微微上挑,笑時眼風飛着嬌怯。就是身量小了些,看着單薄,像個精緻的BJD娃娃。

在酒店工作,好皮相佔了不少便宜。

過去李不琢在前廳部站前台的時候,很多住行政樓層的客人,寧願捨去在行政酒廊或是直接在房內辦理入住的便利,也要去一樓大廳慢慢排隊,只為在辦理入住手續時和她多聊幾句。

四個月輪崗結束,塞給李不琢的名片裝了滿滿一抽屜。

可劣勢顯而易見,關於她的議論始終沒斷過,尤其同僚間傳的小話,當她的成績全是睡來的。

喻融湊過去,低聲問:“真的考慮好了?”

陸續有人和他打招呼,叫着“喻總監”投來有所探尋的目光。李不琢不動聲色地外挪一步,笑說:“飯碗大事,肯定細緻考慮過了。等會兒吃了飯,我就去您辦公室遞辭呈。”

“別忙,”喻融雙手揣進褲兜,提起一邊嘴角,語氣滿是調侃,“你還不一定走得了。”

李不琢微怔,趕在厭惡湧出前,扔一句“那先不打擾喻總監了”就先他一步,匆匆走進餐廳。

*

喻融年過而立,能在高層全為外籍的華澍酒店爬到房務總監的位置,不可不謂人精。

名聲卻不好,都說他風.流輕浮,喜歡調.戲女下屬。

李不琢入職第一天就受他重點關照——明明錯過了管理培訓生的面試,仍然出現在人力資源部的名單上;明明是統一的18個月培訓期,獨獨將她調整至12個月。

她一度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喻融對她如此青睞有加,人人都在猜測兩人私下該有怎樣親密的交情。

就連李不琢也惴惴,傳說中的潛.規則恐怕落到自己頭上了。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些花邊新聞捕風捉影地纏了她一年,繪聲繪色地道出她對喻融使盡手段,床.上招數如何**蝕骨,然而真相就是——喻融從頭到尾對她沒有半點逾矩。

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讓李不琢連申辯都徒勞,索性由他們說,一笑置之。

所以這不是辭職的主要原因,這種事情還壓不垮她。

*

午餐的菜色豐富,李不琢卻沒心思細挑,草草選了幾樣就托着餐盤尋找座位。

忽聽角落傳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還夾雜了李不琢的名字。她抬頭,看到手下那班客房服務員朝她興奮地揮手。

李不琢瞬間釋然了,四個月就帶出屬於她的團隊,雖為年齡最小的,卻不當她是小妹妹,工作上對她服氣,其餘時候還能打成一片。雖然同屬食物鏈的底層,但在見識過全部的見機使絆子、看人下菜的本領后,愈發感到得人真心相待,有多珍貴。

“怎麼你們今天到這麼齊?”李不琢眉開眼笑地坐下,放下餐盤。幾張熱熱鬧鬧的面孔卻一下噤聲,她心生疑竇,語速也放緩了,“你們……怎麼了?”

大家齊刷刷盯着她放在桌上的白色信封,其中一人猶猶豫豫地開口:“不琢你真的要走嗎?是對酒店有什麼不滿意?”

李不琢聞聲一愣,趕緊搖頭,“沒有沒有,華澍很好啊,很有發展,我也挺喜歡。”

另一人有些忿忿:“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

“就是因為……太好了,好得就像……”

就像華澍並不需要我。

這句話李不琢沒有說出口,因為她說了也沒人懂。

幾個人面面相覷,對她這理由顯然摸不着頭腦。很快又有人說:“要不你晚幾天再走,先看看形勢。聽說上頭最近要換好多人,連總經理也保不住。”

李不琢一聽就笑了,“怎麼?你們瞧着我能當上總經理?”

此語一出,餐桌上的氛圍頓時輕鬆了許多。女人們嘻嘻哈哈就此打住,轉而聊起別的話題。

餐畢,李不琢和她們走出餐廳。

這才注意到,平日同她交情最好的洪少娜不在,便問:“對了,洪姐怎麼沒來?”

“被臨時調到56層了。”

華澍酒店55層往上是行政樓層,全為豪華套間,擁有私家電梯和獨立入口,一般不隨便抽調底下的客房服務員。但近期華澍人事變動劇烈,誰也猜不透領導的想法。

李不琢點點頭,沒再說話。

*

直到去喻融辦公室的路上,李不琢意外接到洪少娜的電話。

那邊的聲音被哭泣切得斷斷續續,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拼不出。李不琢不得不停下來,柔聲安撫:“別著急,洪姐你深呼吸一下,慢慢說。”

這才聽清楚,“不是故意的……不琢,我真……真的不是故意……它就這麼,這麼掉下去……碎了。”

李不琢心裏一咯噔,暗忖洪少娜大概失手摔壞了什麼,被客人攔下。

沒等她接話,洪少娜又說:“他讓你過來。”

他?是客人?是樓層主管?雖說李不琢是洪少娜的領班,但臨時抽調她並不知情,這會兒出了事就想起找她興師問罪?

“不琢,你快點,快點過來。”洪少娜吭哧吭哧地說完這句就斷了線。

喻融的辦公室往前十米就到,去了免不了一陣你來我往,少說得耽誤半小時。李不琢定定神,轉身走向電梯。

*

篤篤敲幾下,洪少娜打開門。

和李不琢一照眼,她之前收住的淚水再次泄了閘。她垂着頭,兩手一下一下揪着圍裙上的口袋,牙齒哆哆嗦嗦地努力往外蹦字:“不琢,你幫幫我……真的,求你幫幫我。”

“洪姐,你別著急,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洪少娜這才抬起頭,鼓着一雙紅腫的眼睛說:“沈先生讓我把花瓶從浴室搬到外面,我……我失手……”

“那你沒受傷吧?”

“沒有沒有……”洪少娜苦着臉,“倒寧願是我受傷。”

李不琢瞭然地點頭,大概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看樣子還沒驚動上級,不過是客房裏的花瓶,跟客人好好交涉,興許人家心一軟,就放過了。

於是她拉住洪少娜的手,小聲安慰:“一個花瓶而已,沒事啦。”

“你先去看看那是什麼瓶子。”

幾米外的聲音讓李不琢暗暗一驚。

男人聲線潤澤低沉,敘述平緩,卻清清冷冷的叫人無端骨縫生寒。

洪少娜驚惶地轉過身去,朝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那人連連鞠躬,“對不起沈先生,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看清楚后,李不琢腦子裏嗡嗡地響成一片。

居然是沈初覺。

他穿一件質地上好的白襯衫,衣領長而尖,稜角分明,中襟線垂墜平整。兩邊袖子以相同間距層層上挽,露出精瘦的小臂,即便他此刻蜷起胳膊倒茶,衣料也未堆出過多褶皺。

窗外陽光傾涌,他正好坐在屋內的明暗交界線上,閑閑地呷一口茶,抬眼看過來。

見這兩人毫無動作,沈初覺放下茶盞,沉聲道:“還不快去。”

李不琢冷着臉走向浴室。

流金紋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瓷瓶碎片頗為惹眼。

她蹲下撿起一塊大的,認出這不是客房的瓶子。青花瓷呈色濃艷,藍中泛黑,憑她僅有文玩知識,隱隱感到這玩意兒價格不菲,手不禁微微發抖。

“青花龍紋六方瓶,出自清乾隆,是我去年冬天在倫敦蘇富比拍下的。”沈初覺不知什麼時候走到身後,抱着胳膊看向她們。

李不琢做了個深呼吸,決心同他好好商量,不過眼下蹲着,氣勢矮他一籌,便坦然起身。

可惜還矮他一頭。

“對不起,沈先生。這個瓶子我們照價賠償,絕不讓您蒙受任何損失。就是有個不情之請……”李不琢抬頭,看向他深邃的眼睛,和清晰的雙眼皮痕迹,“想拜託您不要將這件事,向樓層主管或客房經理投訴。我知道這不符合規矩,但還是不抱希望地希望您能網開一面。”

“你們照價賠償?”沈初覺盯着她,像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李不琢轉開眼睛,“是。”

被沈初覺看久了,會讓人陷入一種深情的錯覺,她從以前就不太敢和他對視。

他似乎也察覺到,垂眸輕聲報了個數:“二十五萬。”

李不琢鬆一口氣,捏了捏拳頭,“行,我和洪少娜可以分期一年……”

“英鎊。”

李不琢一瞬雙目圓睜,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站在一旁的洪少娜幾欲暈厥。

沈初覺臉上仍是一絲波瀾也無,視線掃過她小巧水潤的珊瑚色淺唇,玲瓏的鼻尖,小刷子一樣濃密的眼睫。

他眉心動了動,隨後低頭湊到李不琢耳側,和緩地說:“所以你,別想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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