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容如花年紀雖小,可經過整整一年時時挨餓遭凍受傷的艱苦日子折磨下來,她也學會了許多保護和照顧自己的本事。
其中一項便是從靜前師太那兒,多少學會了如何辨認野地里的無毒野菜藥草。
起初是為了填飽肚子,不過倒也因此誤打誤撞知曉了幾味解熱止血的藥草。
山裡雖然荒涼,可喜最不缺的便是野生藥草,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小片翠綠泱泱的車輪菜(車前草)。
《救荒本草》云:車輪菜,葉叢中心攛葶三四莖,作長穗如鼠尾。花甚密,青色,微赤。結實如葶藶子,赤黑色,生道旁,采嫩苗葉,煠熟,水浸去涎沫,淘凈,油鹽調食。
她從來沒能摸到油鹽二物,所以每回若拔了車輪菜都是擱在燒得熱熱的扁平石頭上炒幾下,熟了就能吃了。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想到還在山洞裏發高燒的美人哥哥,頓時化食慾為力量,咿咻嘿咻地奮力將整片車輪菜拔光光,用粗布裙擺兜着就邁開小短腿往回跑。
回到山洞,見美人哥哥呼息喘重地昏睡着,她心有些發緊,急忙搗爛了車輪菜,一手捧起翠色草泥,另一隻小手摸索着就想掀開他肋下衣衫——卻萬萬沒想到他陡然暴起,大手狠狠地掐勒住了她的脖子,容如花剎那間氣息驟斷,喉頸劇痛,兩眼發黑……正掙扎着要抓開牢牢束在頸間的奪命大掌時,忽地,那股雷霆萬鈞的勁力又消失無蹤。
「咳咳咳咳……」她跪在地上猛咳着,連滾帶爬地往後退縮到了山洞角落,慘白小臉滿是驚悸畏懼之色。
好、好可怕……
容如花屏住呼吸,防備戒慎地盯着明顯已昏厥過去的美少年。半晌后,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動的念頭,悄悄地挪動了一下,再一下,最後距離他一臂之遙處,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指尖戳了戳他。
不動。
又戳……還是沒動靜……再戳戳戳……
見這美人哥哥真的暈死過去,不說掐人脖子,連根髮絲兒也不動,她打結的眉心總算稍稍舒展了開來,呼出了一大口氣。
「美人哥哥脾性不大好啊!」她咕噥,在叨叨絮絮間,兩隻小手自顧自地忙碌起來。
剝衣,搗爛藥草,努力不去看上頭血肉模糊怵目驚心的駭人口子,然後整團車輪菜泥糊上,老實不客氣地抽掉他的銀帛腰帶,一圈圈捆住了那處傷口,又如法炮製地把藥草泥貼在他腿傷之處,再搗碎另一捧車輪菜握在掌間,擠汁出來喂進了他微張的嘴唇里……
容如花這樣忙亂一通下來,直是累得夠嗆,最後結束后癱坐在地上吐着小舌直喘氣。
「小九真是好人來的。」她嘀咕,對着美人哥哥的方向,忍不住幼稚地稍稍大點兒了聲重複:「是好人!」
要不扔着不管,活美人哥哥就能變死美人哥哥啦!
她清了清猶隱隱腫脹作痛的喉嚨,索性也往嘴裏塞了一把車輪菜嚼嚼……有病治病,沒病強身也好。
這時候容如花才有空暇打量這未來幾日要待的無極洞。
說是師太們閉關苦修之地,可除開美人哥哥身下躺着的那長方石榻和一個破蒲團外,橫七豎八亂堆的都是枯枝幹草,更像是人家圈牛馬的棚子來着。
容如花嘆了一口氣,認分地又開始動手收拾起來。
自己帶來的那條老舊粗被子一到入夜是鐵定不夠保暖的,只能把枯枝幹草團成了一個草堆子,勉勉強強做窩吧。
大半時辰打掃下來,山洞裏是清爽了許多,可她全身上下灰頭土臉髒兮兮,哪裏還有半分伯府女兒的風采?
容如花卻是已經習慣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如果不是年紀尚小力氣不夠,她還想出去打只兔子山雞什麼的,回來幫自己加菜呢!
她隨手用袖子擦汗,又去看石榻上呈現昏睡狀態的美人哥哥,摸了摸他的額頭,還燙着,不過他也隱隱出汗了,她心下一喜,趕緊又去搗爛了另一把車輪菜擰出汁子喂他。
就這樣喂喂停停了三四回,美人哥哥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可隨後又聲音低微模糊地喚冷,她有些無措,看了看自己又臟又舊的衣袍一眼,面露為難,最後目光落向鋪在草堆子上的老舊被子。
「哎。」她認命地收拾起那團被子,抱來改搭蓋在他身上,「美人哥哥,為了你,小九可是什麼都捨出去了呀,你好了以後可別再掐我頸子啦,而且我是小孩兒耶……大人,嗯,哥哥欺負小孩,就不是好漢了。」
嘴裏念念有詞,聽着像是抱怨,卻又有種隱隱飛揚的愉悅和歡快。
已經好久沒有人願意這樣聽着她軟糯嬌嫩地碎碎叨念,就算此人乃非自願,甚至是在意識全無的情況下,可容如花還是覺得滿心滿懷都是說不出的滿足歡喜。
「……美人哥哥,野鳥蛋也很好吃呢,不過就是很難得掏得到,那些樹都太高啦,可我上回發現有鳥兒把窩做在草叢裏,一窩兒就七八隻鳥蛋,我偷了兩隻……」她稚氣滿滿的小臉眉眼彎彎,嫩嫩嬌噥道,「要不是那日肚子真的太餓了,我原只打算偷一隻吃就好的……吃多了,鳥兒娘親回來看到也會難過的。」
「……美人哥哥,你說那鳥兒應當不會數數兒吧?少了一兩隻也不大容易發覺是不是?」
「……美人哥哥,你的鼻樑生得真好看,又高又挺的,可比我俊太多啦,還有眼睛嘴巴也好看,統統都好看。」
「……美人哥哥,這山洞真的挺冷的啊。」
「……美人哥哥,你幾時醒呀?小九都有點困了。」
「呼嚕嚕……呼嚕嚕……」
當耳邊的嗡嗡嗡聲終於靜止消失的時候,計環琅的眼皮微微顫動,而後緩慢睜了開來,隱帶血絲卻清亮許多的鳳眸一動也不動地注視着緊挨在自己身邊睡著了的小娃娃。
「你真的很吵。」他的目光卻莫名浮動着一縷溫軟。
——身為當朝尊貴長公主和手握重兵大將軍的唯一嫡子,親舅又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計環琅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便受封一品冠玉侯,食邑一萬戶,正是人人欣羨名正言順的萬戶侯。
母親長公主美貌無雙卻性情溫柔,寵子若命,父親計大將軍風姿過人且勇冠三軍,執掌東南軍多年,對於這膝下嫡出愛子既是疼愛有加也寄予厚望,自幼便親自教養點撥兵法武藝。
更有慈愛和藹,將他視若親子的皇帝舅舅百般榮寵,計環琅的人生可說是一出生便金光閃閃萬人艷羨。
只是,世上總有美中不足之處——懷裏軟軟暖暖的小東西突然動彈了一下,計環琅自沉沉思緒中回過神來,斜飛好看的濃眉皺了皺,修長指尖有些不耐又狀似厭惡地將這團「小兔崽」往外推了一寸。
「越發得寸進尺了,你個三頭身的小矮墩子,」他低斥,卻渾然不知自己語氣放得甚輕,「要不是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懷裏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女娃娃好似無處不小,儘管身上髒兮兮的,卻掩蓋不住她凝脂般的雪膚和若有似無的奶香味,令人不自禁心軟柔暖起來。
他凝視着懷裏的容如花,心裏莫名有些澀澀的,也說不出是煩厭還是憐惜,只覺得她小得可憐又瘦得很礙眼……
計環琅戳了戳她的額頭,憔悴卻稚氣濃厚的小臉,低聲喃喃:「全身上下也就只剩這張臉圓了,哼,下回再喚我美人哥哥,爺滅了你。」
「美人……哥哥……」小矮墩子不知夢見了什麼,口齒含混地囈語傻笑。
他鳳眼一豎,可發現瞪了半天也是白瞪。
「臭小鬼!」他索性將她扳翻了個身,背對着自己。
——眼不見心不煩。
要不是他高燒剛退,渾身虛軟,肋下和腿上的傷口還痛得令人想罵娘,他早就把人拎起來扔到另一頭草堆里了。
「哈啾!」
他心一緊,長臂自有意識地又把背對着的小娃娃給勾攬回來,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肋下傷口,暗嘶了一聲,他咬着牙,臉色難看地將她往自己懷裏湊了湊。
計環琅告訴自己,他這是怕山洞裏又添了個病號,煩上加亂,所以這才把小矮墩子抱緊緊的。
只不過這樣抱着倒挺暖挺軟的,小小的,奶香奶香的……很舒服啊……
迷迷糊糊間,計環琅也睡著了。
福元庵大殿中,優雅高貴的平慶伯夫人帶着兩名年約十一、二歲的嬌女虔誠地焚香祝禱,而後緩然自蒲團上起身。